“卫尉羯寡言木讷,朕所倚重的,唯有二卿!”
而李斯眼中居然滚落两滴泪,他垂目拱手:“斯本欲言,始皇帝仅有微恙,宜静养,不可轻动。然……”
赵高淡然一笑,他勇敢地迎上始皇帝的目光:“启奏始皇帝,琅琊台上那条妖邪为恶蛟,恶蛟可行云,且可布蜃景!”
一朝被自己父亲以命换命的方式换了出来,便誓言绝秦!
如此血海深仇,赵高一日不敢忘!
“启奏始皇帝,”他表面忠谨,实则恶毒地正色开口,“世间之一切,皆有其法。纵使是偶有看似脱离天道者,亦是吾等凡俗,不知天之高深。”
然而始皇帝之威权如同皇皇之日,纵使是赵高亦不敢直视其光芒,每日里所等的,便是始皇帝死!
今日,他终于要死了!
而且,死于他曾笃信的方士之手!
而最小的幼弟仅仅因为三日无食,哭喊了几句饿,便被隐宫恶吏恐吓要焙其心肝下酒,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在他面前生火架上瓦片。
“出去看看!”始皇帝将死,多疑到了极致。他随手一挥,一名内侍立刻钻出帐外,去查看天象。
虽然始皇帝此时语气似有质问之意,然而赵高心中却并不慌乱。
有父如此,儿子赵高自然亦是忠君之人,只是被其母牵累。
荀子乃是天下闻名的大贤,连荀子的弟子韩非子都被始皇帝推崇到极致,眼下赵高直接搬出荀子,始皇帝自然无话可说。
“仅仅只是因为豪雨至山道难行吗?”始皇帝的声音幽幽,听不出悲喜。
始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赵高,赵高在他面前一直云淡风轻,不曾想今日居然如此锐利!
失神之间,只见一名内侍在帐门口探头,始皇帝下意识地开口:“何事?”
他感慨地开口:“这世上,真的无有神仙乎?”
“丞相似有言欲进之于朕?”始皇帝目光再次落到了李斯的身上。
“蜃景之言,尚且说得过去。然而,天降冰雹又如何?”
而赵高亦拜扶于地,不出一声。
“然而,不曾想,却仅仅只是海气与地气相交。”
然而,这终究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此疏一上,其时尚只是秦王的始皇帝大喜,收回成名。而李斯亦因此得始皇帝青眼,自此扶摇直上。
但是赵高不同!
“夏日无冰霜乃是天之法,亦即天道。人无长生,则是人之法,同样是天道!”
对此,赵高同样早有准备。
他确实跟赵高说过,自己的老师荀子曾经说过海气与地气相交的话,而且也断言过,琅琊台上的冰雹,就是地气与海气相交。
内侍正是之前被始皇帝派出去看天象之人,他期期艾艾地开口:“主,奴方才走遍大营,不曾见到天有二日!”
“朕知道了。”始皇帝幽幽地一声叹息,刚准备开口,内侍的声音再起。
“然而,奴归来时,却天降大雪,其大,有如鹅毛!”
第81章 以朕之命见仙人,许天下万世之安
内侍哆哆嗦嗦,涕泪满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他们是始皇帝家奴,秦时贵族去世,家奴殉葬乃是礼法。若是始皇帝薨,整座仙宫之内侍皆要为始皇帝陪葬。
然而此时已经无人去关心一个小小的内侍,大帐里一片沉静。
李斯和赵高已然瞠目结舌,尤其是赵高。
明明是让内侍出去看天有二日,怎生看了个天降大雪回来?
先前下冰雹已然让人惊愕了,现在直接天降大雪?
还是鹅毛大雪?
问题是,这是五月中,即将进入一年中最热的六月!
五月飞雪,旷世奇闻!
自己方才还信誓旦旦,言天道之下,夏日无冰。
纵使地气与海气相交,降下冰雹来,亦不可持久。
因为这便是天道,天道不让夏日有冰,故纵使偶然有违背天道之事,亦会被天道重新规之为正道。
岂不见只有琅琊台方寸之地有冰雹落下,而不过七里远的琅琊大营不说冰雹,便是连雾气都无一丝?
然而想不到,琅琊大营不下冰雹,居然下雪!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一旁的内侍此时正手忙脚乱地奔跑,试图为始皇帝取皮裘。然而此时是五月,根本用不到这些事物,纵使有备,亦在存放物资的最底层。
始皇帝的声音愤怒起来,他眼中若有风雷凝聚:“如此,尔等又有何言?”
正是这种确信,让他痛悔!
扶苏蒙恬初次言天人事之时,自己尚在湖阳,若是彼时便派扶苏与蒙恬往云梦山迎天人,甚至是自己亲自前往……
自己身处大营,而非秦宫,大帐外便是露天,何须问内侍,自己去看就行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到一种可能。
不过始皇帝显然最信的便是木讷寡言,且毫无九卿尊严的羯。他看都不看羯一眼,顺理成章地按住羯的手臂,而高大的羯身体佝偻,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托着始皇帝走向帐外。
“臣万死!”李斯无话可说,跪拜于地。
始皇帝一直凝视着手中这朵雪,直到它彻底化尽,一丝寒意顺着手掌沁入心脾,方才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而始皇帝足足瞪了他数息时间,突然反应过来。
何曾发生过夏日雪这种事!
更何况,此并非只是单纯的夏日雪,而是,夏日晴雪!
晴雨之事时有听闻,晴雪之事,何人得见!
而在这些细小的雪之上,是一层厚厚的阴云。
始皇帝确信,天下确实必有天人无疑,而且正是扶苏与蒙恬所见的那位天人!
确实是雪,入手凉沁,刚刚落到手上,便开始融化。
内侍战战兢兢跪伏于地,张口欲言,却害怕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汗流浃背。
雪与冰雹不同,冰雹重,而雪轻薄,极易消融!
故下雪之前大多先下冰雹,要待天地寒彻,方才有雪落下。
“只是天人如此大能,已经不是凡俗之人,未必肯来。”他微微有些踌躇。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数日之前,公子扶苏与蒙恬负石碑自云梦山而返,言云梦山有天人,或至琅琊台。
始皇帝声音沙哑,其中又有着按捺不住的热切:“由此可见,大子扶苏所遇天人,必有造化之功!”
否则也不会有齐景公连续三日下雪不晴,感叹如此天象,寡人居然不冷,结果被晏子责备的典故。后世湖湘地也是一年最多下一次雪,甚至有连续几年不下雪之事。
他失神地看着内侍,眼中光芒闪动,一下激动,一下黯淡。
此时的他已经深恨李斯与赵高二人,若非实在有心无力,而天人之事又至为重要,恨不得立斩二人于当场!
他生性多疑,单纯的夏日晴雪事,并不足以让他相信天下真有天人神仙之流。
始皇帝此时已然颇为感慨:“先前大子扶苏献石碑灵药天书,尔言神仙方士之说,类志鸟,言此事者,便是志鸟布蜃景诱人前往海中溺毙,朕信之。将扶苏与蒙恬下狱,欲于琅琊台祭天,废大子扶苏。”
始皇帝目光呆滞地看着头顶云间那个大洞中的烈日,烈日皇皇,周围是一圈狭小的湛蓝天空,周围便是厚重的阴云。
先前他曾经不以为意,并且在始皇帝召见之时,言之凿凿,曰,天下不可能有神仙。
如此,天人真的还愿意给朕炼制不死之药吗?
若是不愿,自己又该当如何?卫尉羯之血,果然能逼得天人至此吗?
派大军前往更是笑话,始皇帝看了一眼天空。
“主,吾去,若是找到天人,而天人不至,吾便拔剑自刎于天人身前!”卫尉羯此时真是难得机敏。
归根结底,正是身后二贼,蛊惑于朕!
难道……
眼看着卫尉羯已经打算动身,赵高的声音陡然响起。
“难不成大秦真有气运,吾欲绝秦,便遭天诛?”赵高忍不住想。
然而再联系到扶苏与蒙恬二人于云梦山得见天人,以及琅琊县民言神仙点化灵蛟救万民事,再加上斩蛟以来诸多异象……
如此,天道何在?天理何在?
只见天空之上,此时已经一片苍茫,无数细小的黑点,正从天空中飘荡而下。
他抬脚便朝外走出,步履匆匆,微微有些踉跄,一名身披重甲的雄壮大汉连忙伸手搀住始皇帝。
他是半个时辰之前自琅琊行宫出发,一刻钟以前方至琅琊大营。
“其后少子胡亥上琅琊山斩蛟,遇天有二日,尔与赵高言,此为蜃景。”
“如此煌煌天威,便是朕在其下,亦觉渺小。此绝非灵蛟可为,而是天人之能!”
一缕淡淡的心悸从心头涌起,始皇帝只觉无尽的威严陡然从烈日中涌出,压得他几乎无法站立。
“且慢,启奏始皇帝,臣高有一言!”
依然是卫尉羯贴心地扯下自己披风,披在始皇帝身上,始皇帝方才勉强站住。
“若是始皇帝无信,大秦无信,天下又如何?”
然而心内此时已经对两人痛恨到了极致,始皇帝依然不得不承认,赵高所言,极有道理。
仅仅一刻钟时间,整片天空就已经为如此厚重的阴云所笼罩,可谓神异!
然而最让他震惊的并不是阴云在短短时间内就笼罩整片天空,而是,阴云虽然笼罩四野,却在始皇帝的头顶上,端端正正地开了一个洞!
如此九卿,朝中皆以与他交往为耻,甚至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便在朝堂上也当他不存在。而羯木讷,亦不与其他人往来。
“尔可曾实言?”他死死地盯着内侍,手握上剑柄,大有一言不合便将内侍直接斩杀之势。
此刻若是失信,九州之土,恐立时处处狼烟!
如若天人真的存在,且肯为始皇帝炼制不死之药尚好,始皇帝有信心将天下之乱再次平定。
“又遇夏日冰雹,尔等言,此为地气于海气相交。”
琅琊县民亦已是秦人,天人救之,始皇帝不说命大臣以三牲祭献为谢,反倒调兵围剿琅琊台,欲斩灵蛟。故此,灵蛟布蜃,天人降雪,以罚不道。
与天人失之交臂不说,还将忠心耿耿的扶苏与蒙恬下狱!
以至于到此时,自己已然油尽灯枯,大行之期就在眼前,方才知晓,天人为真,其能可通造化!
信字,不仅为大秦之本,亦是天下之本!虽然天下已然不安,却并未为乱,正是天下之人,尚信始皇帝可带给他们万世之安!
军帐并不大,有了卫尉羯的搀扶,始皇帝疾走几步便到了帐外。刚刚掀开大帐的牛皮帘子,始皇帝便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周身的骨髓似乎都有瞬间被冻结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