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反应让人有点无所适从,皇帝的态度如此暧昧,岂不是默认了自己想废黜太子了?
无可奈何之下,俞士悦咳嗽了两声。
朱祁钰这才回过神来,向俞士悦问道:“俞爱卿说说,应不应该改易太子呢?”
俞士悦被皇帝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得愣在原地。
这种话,哪能如此直白地问出来呢。
俞士悦也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方才回道:“陛下,太子名分已定,人心所向,岂可再易?
再说太子是皇太后下旨册封,陛下也是受皇太后懿旨方才得以登基。
陛下代恭让皇帝统御天下,将来传之于皇太子,这也是继位之前达成的共识。”
朱祁钰笑着点点头:“善,我只是考验考验爱卿的忠心。如今亲见俞爱卿如此忠心于宣庙,如此忠心于大兄,我也就放心了。
至于京中谣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时间一久,谣言必能不攻自破。
内阁和礼部不用管这件事了,我会交给锦衣卫负责。”
众皆默然,俞士悦见无人声援,也只得应承下来。
朱祁钰转头向于谦笑道:“于爱卿知道纪广吧?”
于谦回道:“知道,纪广受王振提拔,如今是宣府副总兵官。”
朱祁钰点点头:“既然你不愿意离京,那就去刑部跟王爱卿一起查案吧。当年你是兵部右侍郎兼任山西巡抚,纪广是宣府副总兵。
纪广也算是你的老部下了,你对他知根知底,查起来也方便一些。
对于纪广与瓦剌勾结之事,一定要彻查到底。看看朝中除了王振,还有谁是纪广的内应。
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铲除,绝不容情。”
如今没人能在这种事情上反驳皇帝,于谦只得俯首领命,暂时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北京了。
当皇帝嘛,也不可能刷的一下便算无遗策了。好多时候,也是在一点一点地调整策略。
现在朱祁钰也想开了,先让方瑛去湖广组建山地营,并命保定伯梁出任总兵官,率南京京营三万人,前去配合方瑛剿灭作乱的苗人。
至于参赞军务的文臣嘛,湖广巡抚白圭就非常靠得住。以后只要再派一名太监过去监军就可以了。
于谦和朱仪,等差不多了再派过去也行。于谦在山西十九年的巡抚经历,早就证明了他对治军打仗真的不是很感兴趣。
至于成国公朱仪,是胡的女婿。对于胡之死,他心里还不定怎么想呢。
想到这里,朱祁钰看向高瑶:“庭坚啊,这次上书讽谏的新科进士都有谁,你报一下给大家听听。
把他们的姓名、籍贯、名次,都一一说明。”
高瑶闻言,暗自庆幸:自己长于策论,但要提及博闻强记的天赋,还真没到过目不忘的程度。
在没有特意准备的情况下,记住四十余名进士的姓名、籍贯、名次,那怎么可能呢。
好在好在,自己有个好同乡、好座师。在何宜的特意提点下,自己还真的将其挨个背了下来。
于是,高瑶以一副天才的姿态,将四十多人的姓名、籍贯、名次,挨个陈述了一遍。
经过何宜的特意提点,特意安排,这下所有人都听出不对劲了。
有连续二十多名新科进士,籍贯都是江西,其中又有一半是江西吉安人。
到了这个程度,傻子也知道其中有问题啊。
第396章 君臣博弈暗流汹涌 三杨清算彻底
江西的读书人,在历年科举中,都十分强势,每次都有一大堆人中进士。
一来嘛,江西人确实是能读书。
二来嘛,先进带后进,相携登台阁。
朱祁钰的本意,是要联想一下从江西吉安出来的大宰辅杨士奇。
不料高瑶刚将进士名单念完,只听扑通扑通两声,陈循与何文渊都跪到地上了。
一个是武英殿大学士、户部尚书;一个是东阁大学士、吏部尚书。
朱祁钰被吓了一大跳,俩人这是干啥呢。
朱祁钰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用眼神询问众人,这是什么情况啊。
本来不张望还好,朱祁钰这一左右张望,不仅没人说话,反而黄溥也跟着跪地上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朱祁钰只得看向王文求助。
王文连忙回道:“启禀陛下,杨士奇才是奸相。三位阁臣虽是江西人,却与这次的江西籍新科进士相互串联、结党营私、集体上书讽谏无关。
陈阁老虽与杨士奇同为江西吉安人,但彼此并无交集,更没有参与杨士奇的祸国殃民谋划。”
朱祁钰这才想明白,这些上奏本的江西籍新科进士中,有一半是吉安人。陈循也是是江西吉安人,以为自己是在针对他。
何文渊也是江西人,还是吏部尚书,还是这次的殿试考官。
黄溥也是江西人,还是这次的会试考官。
出了问题,三个人都是要负责的,而陈循则是首当其冲。
王文也不确定皇帝到底是何心意,所以给了一个非常灵活的答复。
朱祁钰对王文的表现非常满意,自己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顺着王文的话,将罪责定给杨士奇。
杨士奇虽然已死,但毕竟也是江西籍官员的一面旗帜。现在朱祁钰开始清算杨士奇,江西籍官员暗中组织起来,由新科进士上书逼宫。
这个说法是不是事实先不说,至少逻辑上是自洽的。
把舆论风向往这里引导,完全没有问题。
第二个,王文已经直接给江西进士的上书行为定了性:相互串联,结党营私。
朱祁钰可以选择认可王文的说法,借机逼退陈循。
幽幽地看了一眼跪伏于地的陈循,朱祁钰心里也很是纠结:逼退陈循,将王文扶上首辅之位,以后这个日子就舒坦多了。
但是真要这么干,又显得太凉薄了。今后大臣们的安全感必然大大降低,这种事情做多了,早晚把人心都弄散了。
“都起来吧!”
反复衡量之后,朱祁钰还是打算重重提起,轻轻放下。
陈循、何文渊、黄溥都谢恩起身。
陈循与何文渊都直冒冷汗,从陈循自己来说,肯定是不想致仕的,何文渊更不想。
黄溥是皇帝心腹,倒无所谓,不过就是跟着走走过场。
就在阁中气氛稍稍缓和之时,朱祁钰转头对高瑶说道:“庭坚,我也就当个二十多年皇帝,最多也就是堪堪能够中兴大明。
数十年后,将大明国力推向顶峰的责任,是属于你们这帮年轻人的。
我对你们的希望,是要做豫让那样的无双国士,不要做杨士奇那样的千古奸臣。
当年杨士奇蛊惑宣庙放弃交趾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高瑶闻言,连忙躬身回道:“奸相杨士奇、杨荣言于宣庙曰:陛下恤民命以绥荒服,不为无名。汉弃珠崖,前史以为美谈,不为示弱,许之便。”
朱祁钰点点头,一脸鄙夷地对众人说道:“你们听听,这是人臣之言吗。一个人怎么能缺德到这种程度呢?
畜生都还知道守护自己的家园领地呢,杨士奇、杨荣这样的奸佞还不如畜生呢。”
朱祁钰话音一落,阁中的气氛被彻底打破。
一帮重臣全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皇帝痛恨三杨,恨不能生吃其肉,这是所有重臣早已知晓的事实。
但是今天啊,皇帝把话说得如此之重,如此不留余地,意味着对三杨的血腥清洗已经不可避免。
对,就是血腥清洗,三杨虽然已死,但其亲族仍在,家产仍在。
朱祁钰绝对不会允许一心祸害大明的奸臣能够全身而退。
虽然按照正常的人情世故来说,祸不及子孙,但架不住三杨实在太奇葩了。
朱祁钰的原则是这样的,如果真心为大明好,但具体实施时把事情搞砸了,这样的大臣有情可原。
比如天启的帝师孙承宗,崇祯最信任的杨嗣昌。这两人都是忠于大明的,也是真心做事的。只是最终没有把事情办好,尽力了就行,这不怪他们。
但是像三杨这样的奇葩呢,就是一心一意地把事情往坏里办。怎么能祸害到大明,他们就怎么干。
要是像朱祁镇亲信太监喜宁那样,人家本身就是女真人,本身就恨大明,那我也能理解他做的事情。
而三杨这样的人,想替他们找理由都找不着。
皇帝在心中咒骂三杨,大臣们则相互交换意见,在紧张地权衡要不要反驳皇帝。
皇帝已经将观点亮了出来,不反驳,那就表示你没有意见了。
立场确定了,就不能再反悔了。你不能说今天回家睡一觉,明天再站到皇帝面前,大叫一声:我反对。
那可就成了消遣皇帝了。
要反对就今天反对,要不就从此彻底默认。
朱祁钰幽幽地喝了两口茶,然后轻轻地咳嗽一声。
见皇帝给的讨论时间到了,阁中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朱祁钰首先看向的是于谦,这位三杨极力栽培起来的亲信。
于谦迎着皇帝的目光,微微颔首,表示了默认。
因为朱祁钰也做出了妥协,自始至终不再提宣宗的责任,只让三杨背下所有黑锅。于谦也不想再去刺激皇帝了,把皇帝逼急了,直接来个公事公办,那可就不体面了。
毕竟理在皇帝一方,只要不是良心彻底泯灭之人,都得承认,宣宗和三杨确实是干了一堆烂事,数都数不清,桩桩件件,都是在祸害大明根基。
能说出宣宗是明君、三杨是忠臣的人,脸皮那得厚到何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啊。
朱祁钰看了一遍,见没人再说话,便要进行下一项议题。
这时候陈循却突然站了起来,先躬身一礼,然后回道:“启禀陛下,杨士奇与杨荣主张放弃交趾,是为了体恤民力、节省军费。
二人也是援引了汉弃珠崖之例,方才说服了宣庙。”
朱祁钰闻言,十分不解。陈循好好的,为何要抬这个杠呢。
拿汉弃珠崖说事,那不是找挨喷吗?
汉朝确实因为难于统治,而放弃了珠崖,也就是后来的海南。
这事深究起来,可是很快就会引申到宣宗和正统身上啊。
一时没转过弯来,朱祁钰扭头看向何宜。
何宜见皇帝询问自己,便拿眼神去往高瑶方向瞅。
朱祁钰看看高瑶,何宜这是啥意思,怎么都学会打哑迷了。
愣了愣神之后,朱祁钰终于想明白了。高瑶刚刚把上书讽谏的江西籍进士挨个念了一遍,何宜是暗示陈循的表态和江西籍那些官员有关。
这么一想也对,陈循是江西吉安人,如果今天既不帮江西籍进士说话,也不帮江西籍宰辅申辩,那他以后就没办法在江西的官吏士绅圈子里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