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处心积虑十六年,方知是水浒 第177节

  只是这事儿也确实如他所说,不是那么光彩,传扬出去,有些丢了身份和面皮。

  周邦彦脸色也不好看,他这次回京本来想单独和赵柽辩驳,不料道君皇帝居然把别的词家一起叫来,他想反对也没办法,此刻赵柽直接点出来,未免就有些难堪。

  他也是个轻狂之人,想当年神宗朝时,王大相公变法开始,他视天下文人如无物,写下长达七千多字的《汴都赋》,进献给神宗皇帝。

  这篇颂扬盛世、讴歌变法的作品,神宗皇帝捧在手中,读了半天却读不下来,因为他在文里用了不少古文奇字,神宗皇帝不认识。

  哪怕召来“七岁知读书,日诵数千言”的尚书左丞李清臣,让李清臣在殿上大声诵读,但李清臣也有很多字不认识,好在李脑子够快,遂“多以边旁言之”。

  随后,神宗皇帝在政事堂亲自见他,任命他为太学正,就这样他直接从一名太学生,摇身一变成为了管理太学的官员。

  自此,他周邦彦声名远播,从文坛鹊起,待许多词人大家逐渐老而故去,他开始名扬天下,到这一朝更是稳坐当代词家第一人的位子,在道君皇帝这朝,无人能出左右。

  这是何等荣耀,何等风光,眼下居然要和一群人来对付个后生晚辈。

  这根本是他周邦彦不屑为之的,别说他现在词家大宗的身份,就算当年他于文坛没有这些身份地位时,也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词曲之争,兹事体大,这已经涉及到文统了!

  所以,他忍了!但是赵柽的话语却让他直接破防,是啊,文统是文统,文统不是他一个人的,晚节却是他自己的,两者相比之下……似乎还是晚节更重要一些吧!

  道君皇帝这时还没开口,周邦彦回头看向众人,众人面色羞惭,都是轻轻点头。

  他正色道:“官家,臣看就依秦王所说好了。”

  道君皇帝闻言瞅了瞅赵柽,瞧其一副淡定自若模样,心中有气,道:“秦王所说虽有些道理,但不能依照此来,周爱卿当不在此列,还有秦王必须作出远胜词家的曲子才行!”

  赵柽点头:“官家英明,周大家自然不在此列。”

  道君皇帝淡淡道:“那就开始吧。”说完靠着椅背,微微阖上双目。

  对面周邦彦道:“秦王先请!”

  赵柽摇头:“你们人多,你们先来,本王还要再想片刻!”

  周邦彦点头看向左右身后,此刻不少词家都心中愤慨,跃跃欲试。

  这与秋有关的词其实寻常,此刻又正是秋季,不止赵柽一人料到会出此题,就是他们中也不少猜到。

  这种时气词,大抵都有存货,不比即兴所指的题目,要现场琢磨,立刻就有几人示意想要出场。

  周邦彦瞅了其中一个叫陈斯道的词家,点了点头。

  陈斯道立刻站起身来到场中,冲道君皇帝行了一礼:“官家,臣献丑了。”

  他是五品的官员,礼数自然充足,又和赵柽王黼等人客气一番,随后便道填词桂枝香。

  词牌子桂枝香,极为应景,双调一百零一字。

  桂枝香还名疏帘淡月,大抵以王安石的金陵怀古为正体,不过变体也有几种,这陈斯道填的是正体。

  他有腹稿,便让旁边乐工直接起调,然后吟诵出来。

  是一篇临秋畅怀的词,见秋伤悲追忆往事,又遥想将来,其中描景精致,工整严谨。

  词罢众人不由叫好,道君皇帝在上面也微微点头。

  赵柽却嗤笑道:“百零一字的桂枝香,陈副郎填词多年,莫不是以为字数越多越好?”

  陈斯道是太仆寺员外郎,员外郎从五品,简称外郎或员外,通称副郎。

  他听赵柽话语顿时眉头紧皱,这桂枝香的字数其实不算多,乃是最为适中的那种。

  比西江月、渔家傲等多了些字,和戚氏、六州歌头那种大牌相比,又要减了不少。

  所以这分明就是秦王故意找茬,念奴娇也是这些字,作的人极多,没听哪个说字多了。

  他正待反驳,却听赵柽又道:“字多也就算了,内容空泛、言之无物,通篇无病呻吟,败作!”

  “啊!”陈斯道闻言血往上涌,脑袋便是一晕。

  这宴上的可不是平民百姓,所讲言语亦不是市井中的玩笑争闹,当朝天子在座,少宰副相,礼部尚书,大宋的士大夫顶层,一言一语都能牵动无数风暴,左右天下动静。

  大宋词坛的名家也来了大半,至少京畿地区的几乎全部到场,都在瞧着看着,秦王乃是文坛领袖之一,这一句“败作”倘若传扬出去,他哪里还有脸见人?他的士林名声必然大受折损,便是……身后之名,也必将受到影响。

  他看着赵柽,脸色惨白:“秦王殿下,你……”

  赵柽心说谁让你当出头鸟第一个站出来,这可不能怪我,况且这词写的确实很一般,谈不上佳作。

  周邦彦这时忍不住道:“秦王如此贬低这首词,不知有何妙作?”

  赵柽缓缓站起身来,负手走到地中,笑道:“以季秋为引题,何用百多字,一首小令足矣。”

  陈斯道闻言,颤声道:“小令?我不相信秦王一首清曲小令就能碾压下官之词!”

  赵柽瞅了瞅他,笑道:“本来我也不相信,毕竟小令字少不说,有的还是单调不分上下阕,气势上便自弱了,可我听了陈副郎的这词,却觉得小令已是足够!”

  陈斯道后退两步,旁边一名小宦官急忙扶住:“下官还是不相信,下官不相信!”

  赵柽道:“昨日我闲着无事,感秋意悲寥,万物渐谢,造了个曲牌子出来把玩,乃是个小令的牌子。”

  对于文人大家来说,独创词牌曲牌并不稀罕,柳永所填的词,许多牌子都是自创,尤其“戚氏”这个词牌,堪称有词以来字数第二多,一阕分三段,足有二百一十二字。

  而像雨霖铃、望海潮、蝶恋花、迷神引这些词牌,也都是柳永创造的,并非继承晋唐。

  词人自创牌子不少见,周邦彦也有自创的词牌,李清照也有,词道大家都具备独创牌子的本事,不过一支词牌里面涉及的乐调声韵极为复杂,不是想造就能随意造出来的。

  听说赵柽造了曲牌,在场众人倒不惊讶,以赵柽的才学,若是没有几支自造的牌子反而才奇怪。

  只是……说昨天闲着没事想造支牌子,今天就能拿出来填曲,这确定是认真的?

  就算是柳永天纵奇才,词中宰相,一生造词牌极多,也没听说过一天就造好的吧?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天就造好的牌子,不是拿来羞辱在场词家的?

  道君皇帝脸色有些不愉:“秦王,你造的是什么牌子?”

  赵柽道:“回官家,臣想起前往陇右养马之事,感慨西陲苍凉,天高云淡,地广人渺,适逢秋时更加寂寥无主,所以有感而发,才造了此牌。”

  “此牌名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名为塞上秋,又称天净沙!”

  “这小令塞上秋,独阕、五句、共二十八字!”

  塞上秋?独阕?五句只有二十八个字?

  道君皇帝紧皱眉头,下方众人也都是神色各异。

  字数实在是太少了,而且是单调独阕,区区二十八个字,若是单付心情,伤古念今,倒还勉强。

  只是此牌名为塞上秋,必要有景色描绘,何况还有塞上二字,也是要交付心情的。

  二十八个字,真的够吗?

  道君皇帝深吸了口气,这老二果然还是以往的路数,弄些看似豪迈粗犷、实则祸乱人心的东西出来。

  只是他并不擅写景,这一天就造出的词牌,只有二十八个字,恐怕如何填都难周全。

  道君皇帝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不由暗暗摇头。

  周邦彦更是一脸疑惑,随后微微露出了些微笑。

  身后的词家们不少都如他,惊异之后,不由都有些揶揄。

  那边顶属白时中的学问好,王黼蔡攸皆眼神询问,白时中不露痕迹的摇了摇头,两人便有了笑意。

  陈斯道这时瞪大一双眼看向赵柽:“秦王……是要填这塞上秋?”

  赵柽点头道:“正是,陈副郎可有话说?”

  陈斯道摇了摇头,心中松了口气,觉得自家刚才实在是太过紧张了,这二十八字的小令,就算真的能超过他所作之词,但想要达到碾压的程度,怕是痴人说梦。

  他脸色恢复了些,腿脚也稳当起来,一把推开旁边搀扶的小宦官,露出笑容:“还请秦王述曲,下官洗耳恭听!”

  赵柽笑了笑,伸手唤来乐工,将一张曲谱交付,片刻后那边试了试,赵柽点头:“起调塞上秋!”

  丝竹声起,一股萧瑟寂寥的乐声顿时弥漫了整座大殿,瞬间将所有人都拉进一种凄然悲伤,落寞惆怅的情绪之内。

  赵柽负手向着殿外走了几步,随后缓缓开口: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

  二十八个字的塞上秋小令,随着落寞孤寂的曲子声,慢慢落下。

  殿内所有人的神色一瞬间都出现了变化,就连那正在伺候斟酒的小宦官,都停滞了动作,仿佛陷入到了一种奇特的意境中,清冷而荒诞,疏离而孤寥。

  一幅晚秋夕阳之下,天地昏黄孤独,萧条倦漠愁寂的图画,在每个人面前展开。

  大殿内没了声音,都进入到了那种孤寂的意境之中,往昔不知何为曲,今朝初闻曲中人。

  良久,“啪嗒”一声轻响,打破了这殿内的平静。

  小宦官手上的酒壶掉落在地,他一动不动,不是他拿不住那壶,实在是听了这曲子,想到自己的家乡,家门前不远处,有小桥流水,夕阳下,昏黄的野外有老树阴鸦。

  众人都被这声响拉回,周邦彦身体颤抖,这曲子的用词没有任何的雕琢,平平凡凡,与他那种精致奢华,望去如金玉粉饰的词句完全不同,但却仿佛有一股魔力般,直接将人拉进曲境之内,久久不能自拔。

  “好,真是太好了……”也不知道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殿内渐渐更多声响出来。

  那些词家神色不停变幻,眼中大多一片茫然,嘴唇微微抖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又不能说出来,想要赞叹却又不敢开口,憋在心中难受的仿佛要窒息一般。

  陈斯道站在一旁,整个人仿佛傻掉,二十八字的曲子,遣词用字简单而平凡,但就是这些简单平凡的文字,组合到一起,直接将他那首词碾压至粉碎。

  不,是将他这一生所有的词都碾压粉碎,他这一生写的所有东西加在一起,都不如这首二十八字的曲子,他输了,在这首曲子之下,不但今天的比试输了,就是以前和以后也全部输掉了。

  他跌跌撞撞回到座位,呆呆地坐下,然后摸索着,抓起了酒壶,狠狠地向着喉间灌去……

  前方,道君皇帝声音激动地大喊道:“来人,快上笔墨,朕要将这曲中意境画出来!”

第311章 五秋开曲,当世曲宗

  没用多少时间,道君皇帝抛笔弃墨,一幅黑白两色的黄昏倦野图完成,边上题了这首塞上秋小令。

  他又命人取来“宣和主人”,和“御书之玺”两枚印章,然后钤上,满意地吹了吹后命人挑了银钩展起来挂到金柱之上。

  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那种萧疏孤寂的意境在图画的映衬下更加分明,诗句和画面仿佛融汇一体,道君皇帝竟是在短短时间之内,便将这塞上秋的意境描绘个大概分明,诗意跃然画中。

  所有人都赞叹不已,站起高呼官家神笔,就是赵柽也不由点头,道君皇帝的画工已臻化境,于画艺上的修养到了一个无法形容的境界。

  道君皇帝得意地捋着胡子,看向下方众人:“此令佳极,当为秋思之祖!”

  秋思之祖!

  赵柽所作的这首塞上秋,名为秋思。

  在场众人没谁不同意,乃是心底由衷的想法,就是周邦彦也暗里长叹一声,这首塞上秋小令,不说当代,必是也将名扬后世的。

  事实上在后世,这首天净沙秋思,传播程度之广,文坛影响之大,艺术价值之高,周邦彦的词里并没有能够相媲美的。

  周邦彦的词虽然在后世评价也极高,但传播却不广,对于不专好诗词的普通人来说,大抵并没有哪首算得上耳熟能详。

  至于他的名字,也根本不像苏东坡,李清照那样几乎妇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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