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赵贞吉被高拱撵回四川,曹大却因为家中世代为官,替他说话的人多。加之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反倒被高拱放过了,继续当他的给事中。
不过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统领六科的韩楫韩科长,可是张四维的同乡,而且只比小维大两岁,两人那是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交情。他哪能放过这个,坏了面党党首前程的手下?这二年把曹大折腾的生不如死。
所以要是能说动曹大再次出手,高拱只会当他是挟私报复,最多联想到赵贞吉不甘心下野,在暗中捣鬼。反正联系不到张相公头上去。
……
“一个曹大怕是还不够。”曾省吾寻思片刻道:“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那不谷说一个。”张居正便淡淡道:“刘书川如何?”
“刘奋庸?”这人选显然不如曹大那样理所当然,曾省吾不禁皱眉道:“他不是高胡子的乡党吗?”
“正因为是乡党,他才对高阁老怨念深重。”张居正便简单解释了一番。
刘奋庸,字书川。河南洛阳人,戊午解元,己未进士,选庶吉士。他在翰林院时,被选为裕邸的侍书官,后来今上即位,以旧恩擢为尚宝卿。
隆庆朝这些年,邸旧臣相继大用,不是成为官居一品的大学士,就是身居要职,绯袍加身。
唯独刘奋庸像被遗忘了一样,三年又三年,还是五品尚宝卿。
跟他有类似遭遇的殷士儋都对高拱饱以老拳了。刘奋庸还是高拱的同乡,心里的怨念就更无以复加了。
张居正这些年,一直在搜寻可能的盟友,当然不会漏过他了。靠着在潜邸时的交情,早就把他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了,知道此人已经被怨气冲昏了头脑,只要稍加挑唆就能当枪使。
除了刘奋庸,他又连说了几个早就物色好的名字,让曾省吾去联络。
最后张相公叮嘱道:“可以打不谷的旗号鼓动他们。但一定要让他们明白,扯出不谷,大家一起完蛋。不连累不谷,不谷会力保他们无事的!”
“明白,这个道理谁都懂!”曾省吾重重点头,连夜便去联系了。
李幼孜也打着哈欠告辞了。
待两人离开后,张居正沉声对赵昊下令道:“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皇上的病上除了要尽可能治愈外,还要掌握最准确的病情,及时报告给我!”
“是,岳父。”赵昊忙正色点头。
“另外,所谓以战止战,最后免不了还是要求饶。”张居正疲惫的闭上眼道:“为父要做好受胯下之辱的准备,你也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岳父放心,我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嘛。”赵昊从容一笑。京中这一幕幕活剧,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推演过了。虽然没想到会这么精彩,但情节发展大差不差。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张居正闻言眼前一亮,不禁击节叫好道:“说的好哇,没想到你有如此大智慧!让为父茅塞顿开,茅塞顿开啊!”
“这可不是我说的。”赵公子赶紧摆手道:“这是一位毛爷爷的思想。”
“毛伯温吗?”张居正微微皱眉,要是这样就太可惜了,自己竟没机会当面请教。
“呵呵……”赵公子打个哈哈含混过去道:“总之岳父这边,也不要太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只要人还在,就总有胜利的希望。”
“不错,先赢不叫赢,先输不叫输!”张居正仿佛被注入了强大的精神一般,斗志昂扬道:“放马过来吧,看谁能笑到最后!”
“岳父必胜!”赵公子脑残粉的样子都不用装,完全是发自肺腑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进宫给皇帝看病
接下来两天,京里表面上一片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双方都在背地里使劲。
就连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和锦衣卫也都行动起来,把胆敢靠近诸位阁部大佬、以及大佬跟前红人家门口的闲散无赖、小商小贩,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抓起来投进大狱去。
三月十四过午,邵芳引着长长的车队,风尘仆仆入京。
刚进了崇文门,他便命随行的千户将诸位神医好生安顿,自己则飞马朝大内而去,亲自向高阁老交差。
纵马疾驰在天街上,邵大侠不禁心潮澎湃,他已经边缘化很久了。然而相爷一旦有事,那些书生就只会添乱,他老人家终究会明白,还是自己靠得住的。
果然,高阁老闻报十分开心,狠狠夸奖了邵芳一番,又让他回去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带神医们到东华门外等候,自己亲自领他们进宫为皇上诊治。
仅一墙之隔的张相公值房中,听到隔壁高阁老的大笑声,张居正不禁一阵阵心烦意乱。低声问自己的亲信舍人姚旷道:“三省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曾大人刚刚让人报信说,那曹大有些犹豫。这小子上次吃了大亏,唯恐再度孤掌难鸣,说可以跟着上本,但不想当出头鸟。”
“让他放心,会群起而攻之的。”张居正沉声道。
“另外,李义河说刘奋庸答应可以上本,但不能直接攻击高阁老,不然日后没法面对家乡父老,所以只能含沙射影。”
“还真是一上阵,都拉稀。”张居正哂笑一声道:“那也足够了。”
“那就安排刘奋庸先上本?”姚旷请示道。
“不。”张居正轻拢着美髯,神情平静道:“打头炮的是汪文辉,他明天就会上本。”
“他?”姚旷不禁倒吸口冷气,相公真是深不可测,竟还藏着这样一记杀招!
汪文辉,工科都给事中,高拱的门生,汪汪队高级成员。按说韩楫升官之后,吏科都给事中就该轮到他来做了,然而高阁老却破格提拔了雒遵。胡科长显然会有怨气,但还不至于怨念到,马上就被人拉过去当枪使的程度。
显然张相公早就在他身上下足了功夫,这次落选六科之长只是个引子而已……
当天日暮时分,宫里便传出懿旨,着各位神医明日入宫看疾。
与此同时,那汪科长的弹章,也送到了通政司。
……
翌日清晨,赵昊亲自背着偌大的药箱,给两位神医当起了药童。
三人来到了东华门一看,好家伙,邵大侠足足领来了十八位大夫,气势上一下就压倒了他们仨。
双方曾经称兄道弟,如今却各为其主,这让邵芳有些尴尬,抬头看天,装着没看见赵公子的。
赵昊却若无其事的走上前,跟他亲热的打招呼:“久违了樗朽兄,咱们一年多没见了吧?可想死小弟了。”
“哈,赵公子大忙人嘛……”邵大侠强笑道:“愚兄我也挺忙的,总是碰不上。”
“这次可碰上了,一定要好好喝一个,叙叙旧。”赵昊热情似火,似乎忘了他现在不能喝酒。
“呵呵,还是改日吧……”邵芳讪讪推脱道:“一切等皇上病好了再说吧。”
“也不只是叙旧,高阁老对小弟我怕是有些误会,还得请老兄代为说和呢。”赵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小弟还是明白的。”
“哎,你呀你!”邵芳晃动手指点着赵昊,如释重负的佯嗔道:“早有这个态度不就结了吗?至于搞得这么僵?”
“岳父已经狠狠教训我了,老兄就嘴下留情吧,我错了还不行?”赵昊满脸的羞赧,忠实的执行着偶像的计划。
“好啦好啦,我帮你劝劝元翁就是。”邵芳一高兴,又开始吹牛伯夷了。
其实他被高拱冷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初他拍着胸脯吹牛伯夷,说自己跟赵昊铁着呢,保证能让那小子让出一半的海运份额来。然则,去年一年他都没搞掂,自然也就失去了高阁老的信任。
现在赵昊终于服软了,邵芳比请到这么多神医都高兴。因为自己吹过的牛皮终于圆上了,可以重获高阁老的信任了!
待赵昊和邵芳分开后,那边万密斋和李时珍也跟那群大夫打过了招呼。
李时珍告诉赵昊,这些大夫确实都是成名已久的名医,而且他们还在那徐春甫的组织下,于隆庆二年在京师创立了一个叫‘宅仁医会’的民间医学组织,以切磋医技,取善辅仁。最初就有46位海内名医加入,当然也邀请过他们俩和李沦溟……可惜晚了赵昊一步。
“你要是能把他们都拉进江南医院,就可以彻底改变大明的医学了。”万密斋也拢着胡须道。
“这得靠二位神医的魅力了。”赵昊笑道。
“要是输给他们,说什么都白搭。”李时珍涌起了好胜心。
这时,宫里钟响,宫门缓缓敞开,众人便全都噤声,跟着出来迎接的太监进去了紫禁城。
到了会极门外,小太监让众人稍等片刻,进去禀报一声,高阁老便从内阁出来,亲自带着一众神医,往后果园去了。
至于张相公,正在文华殿中看太子读书呢。其实今日应该轮到高阁老去的,但高拱让他替班,他还能说个不字吗?
作为皇帝对国老的优待,高拱是有肩舆坐的。一众大夫就只能步行跟在后头,在深宫高墙甬道中走啊走。
一直走了好久,赵公子膀子都酸了,才到了宫城北门玄武门。
高拱这时才扫一眼众大夫,沉声吩咐道:“待会儿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统统烂到肚子里,绝对不可以外传,否则严惩不贷!都记住没有?!”
“是……”大夫们赶紧唯唯诺诺应下,虽然神医都是有风骨的,但在这蕴含了两百年天家威仪的紫禁城中,在权倾天下的首相面前,实在支棱不起来。
……
出了玄武门,过了护城河,便直接进了北上门。
按照礼制,‘天子当居于五重城之中’,从内到外是,一重宫城,二重内皇城,三重外皇城,四重京城内城,五重京城外城。
北上门实际上是内皇城的城门,属于第二重城的北门。除了北上门,便是后果园的正门万岁门。两门与四周的宫墙组成一个瓮城,使后果园与在京城连为一体,方便皇帝出入。
后果园中间那座万岁山上,有棵老歪脖子树,在另一个时空很有名……
赵昊正不胜唏嘘间,忽然一呆。何止是他,众大夫也都看呆了,谁能想到这大内之中,居然有座清河县城?
“咳咳。”高阁老不悦的咳嗽一声,所有人赶紧低头看路,不敢再东张西望。
清河县城中,为了皇家的颜面,西门府的招牌已经被蒙上了。不过懂的自然懂……
众大夫被引到聚景阁外,高拱先请孟冲进去向两宫通禀,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懿旨,赐众大夫御点心并贡绸一匹。
待众大夫谢恩后,孟冲便低声吩咐他们,皇上这会儿正在昏睡,动作放轻些,排着队进去,挨个诊脉后就出来,不要耽搁太久。
赵昊不是大夫,自然捞不着进去。他对此十分无奈,皇帝清醒时,自己通禀一声就能见到。现在皇帝病了,就想见也见不着了……
不过他很快就平衡了,因为高拱也捞不着进去,跟他一样在阁外的葡萄架下等候。
皇帝没生病时,高师傅可都是在御前有座的。
想到自己自二月廿二至今,已经快一个月没捞着一睹天颜了,高拱就忧心忡忡,烦躁不安。
他冷冷看着赵昊,大有要将这小子当出气筒的架势。
好在邵芳及时对他耳语几句,高阁老的脸色才稍霁,哼了一声不再看赵昊。
不一会儿,第一位进去的大夫出来了,高拱忙迎上去,想要问个究竟,却又担心被对手听去,便对孟冲道:“劳烦印公给找个清净的房间,好让大夫们合议。”
“好说好说。”孟冲满口应下,亲自引着高拱和他这边的大夫,去了聚景阁后的罩房中。
赵昊这边人少,便被发配去耳房了……倒没什么好不满的,之前内阁首辅和次辅,还在这间小小的耳房中,同床异梦过呢。
等万密斋和李时珍出来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两人捧着个木匣子,跟赵昊进去耳房。
关上门之后,赵昊这才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李时珍顾不上说话,从大药箱中拿出显微镜、载玻片等各种仪器,开始化验从皇帝疮口上取下的脓血。
“很糟糕。”万密斋面色凝重地答道:“比想象的还要糟。”
他告诉赵昊,虽然还要等待化验结果,但从症状上看,‘癃闭’加‘红瘰’加‘疳疮’加‘胀破’,杨梅疮的所有症状都齐了。
所以已经可以基本确诊,皇帝确实得了杨梅疮。
其实通常来讲,就是不做治疗,得了这病的病人,也能支撑两年左右的。
但皇帝表现出的病情之凶猛,症状之严重。以万密斋的经验看,皇帝的疮已经发展到晚期了,怕是已经撑不了几个月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并不艰难的决定
等到李时珍的化验结果出来,就可以确诊了。
他从皇帝的脓血中,除了发现大量的被江南医院命名为‘佛郎机病原体’的梅毒螺旋体外,还有大量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溶血性链球菌等,所以皇帝其实是杨梅疮合并一系列化脓性炎症了。
虽然查阅内起居注和太医院医案的要求被拒绝,但万密斋和李时珍还是能凭借丰富的经验、科学的化验结果和冯公公提供的问询口供,大体倒推出皇帝发病的过程:
佛郎机病原体进入人体之后,通常会有二三十天左右的潜伏期,以皇帝正月下旬的开始发病的时间来计算,所以他感染的时间应该在去年腊月下旬。
通常来讲,第一期的佛郎机病是不足以致命的。但皇帝身子骨被酒色掏空了,十分虚弱,自身免疫力十分低下,导致佛郎机病原体在体内迅猛繁殖。可太医完全没往这个病上想,只以皇帝是操劳过度、又滥用补药导致上火的结果。所以只开了些清热解毒下火的药,非但没有效果,还把治疗的黄金时间都耽误了。
等到上月廿二,皇帝再次病倒时,佛郎机病已经发展到了第二期。其实这时候太医已经诊断出是什么病了,但他们没有把握治愈此病,也不敢担责任用虎狼之药。结果让皇帝的病继续发展,导致身体多处合并感染,整个人惨不忍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