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们船小,离开码头不到一里,就找到个空儿停下来。
然后娘俩下了船,走到设在不远处的大食堂,凭着两张饭票,一人领了一大碗糙米饭,一条腌青鱼,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苦瓜汤。
米娃就着一条半咸鱼,扒了一碗半饭,吃得直打饱嗝。
“真是太好吃了!”半大小子幸福的直冒泡。“就冲这条咸鱼,我也要天天拉石头。”
“瞧你这点儿出息,我看跟咸鱼没两样了。”梁氏笑着白他一眼,不过这江南公司真是财大气粗,居然能把鱼腌这么咸。
听说股东里有大盐商,这么舍得放盐,肯定没错。
吃完饭,娘俩回船上眯了一觉。天蒙蒙亮时,梁氏就起来,凭着剩下的两张饭票,又去领了四个馍,两个咸鸭蛋,还打了凉白开。
拿回船上叫起米娃来,娘俩就着咸鸭蛋吃了馍,便抓紧时间返程了。
……
回去时一路顺流。虽然满载,却十分省时省力。
不到中午,小船就回了昆山。签子背面写着段号‘二十二’。梁氏虽然不识字,但一到十还是认识的。
娘俩便把船划到二十二段。亮了签子后,很快就有人上来,用铁钩勾住箩筐,一筐筐吊上大堤。
最后一筐被吊起后,梁氏长长松了口气,今次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娘俩又划船特意绕了个远,从夏驾河回县城。因为李华在这儿修水闸。
江南河道纵横,昆山境内的六十二里吴淞江上,往北的支流就有六条。
这六条平行的河道为昆北的百姓提供了饮水、灌溉和出行的便利,不可能一堵了之。
必须要设立闸门,平时开闸行船,洪水来时关闸防涝。这也是整个堤防工程的难点所在。
好在有潘季驯。
潘中丞和郑若曾顶着风吹雨淋,跑遍了所有的河道,又经过反复推敲,方给六条河量身设计了不同的水闸。
好比这十丈宽的夏驾河,他采用了左右双闸设计,每个闸口各有前后一道闸门。还刻水标尺在闸边,何时当开一闸,何时当开双闸,一看便知。
若是放在从前,仅这夏驾河一处的河闸,就要花费半年以上,但现在有了混凝土和预制板,工程一下就简单多了。
闸门采用竹筋预制板,在别处浇筑。
闸室和闸墩则用版筑法,直接进行混凝土浇灌。
所谓版筑法,是一种古老的建筑技艺。简单说,就是用木板搭好框体,其外再以木桩和木棍支撑,用绳索牢牢绑缚,以确保坚固,然后再填土打夯。
绝大多数城墙,乃至万里长城都采用了这种技法。
其实,四百年后的高楼大厦,也是用同样的法子浇筑起来的。
赵昊本打算传授一下工匠们浇筑之法的,一看人家有现成的法子,就不班门弄斧了。
最后他只提醒了潘季驯两点。一是混凝土凝固时会放热,要注意浇水降温。二是在浇筑时,要让工人用棍子进行捣固,以消除间隙,使混凝土密实结合。
其实这都是后世动辄几十上百米的大型工程才要注意的地方。眼下只是浇筑个几米高的水闸,这两点还不算什么大问题。
混凝土诞生后一百年,谁知道这些事儿?还不是照干不误?
但这条堤坝关系太重大了。赵公子宁肯谨慎一点,也不希望有任何隐患。
这让潘总对他刮目相看,觉得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也有些许可取之处。
……
娘俩操着船,进去土堤的闸口,便看到一群工匠正在毛竹扎的脚手架上忙碌着。
米娃眼尖,一下就看到在最高处劳作的父亲。
“爸爸,爸爸!”他便激动的挥手大叫。
“哎!好儿子!”不少工匠便贱兮兮的齐声应道:“你娘呢!”
“日你娘,要死快哉!”李华笑骂一声,甩一瓦刀泥点子下去,犒赏一下那帮贱嘴。
他朝儿子招招手,又冲妻子呲牙一笑,然后将一尾三斤多的草鱼,从高处准确的丢到了船舱里。
“晚上烧了。”
早晨关闸清淤,着实抓了不少大鱼,这是他分到的一条。
梁氏也朝丈夫甜甜的笑笑,便缓缓摇着橹回去了。
……
傍晚时,娘俩终于回了县城,在码头交了签子,领了这趟跑船的‘补贴’四斤米,二两油还有三钱盐。
她们要是二料船的话,能领到的物资还能多一倍。娘俩就亲眼看到,前头一艘五十料的大船,领走了两袋大米一大桶油,还有一大包盐。
虽然,那样的大船得十来个人才能操的转,但还是比她们这小船划算多了。
哎,不该这样想的。我们出船又不是为了赚县里的好处。
梁氏为自己的私心深感羞愧,其实她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中了出船要比编筐给的多……
娘俩将鱼和粮油装进箩筐,开开心心回到在新安民社四保六里七甲的家。
梁氏让儿子赶紧去接弟弟妹妹,再挑一担水回来。
她赶紧开门搁下箩筐,处理起那条大草鱼来。
一阵忙活下来,天也黑透了。
火塘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里的鱼汤香味诱人,再次馋哭了隔壁的小孩。
孩子们围着火塘,使劲抽着鼻子,咕嘟嘟咽着口水。
这时,屋门开了,李华扛着扁担进来了。
“爸爸回来啦!”小儿子小女儿欢呼一声,雀跃迎上去,扑到父亲怀里。“终于可以开饭喽。”
“回来了,洗洗吃饭吧。”梁氏也起身,接下丈夫的扁担。
“嗯,你也辛苦了。”李华伸手摸一下妻子的脸。
在塘火的映照下,她的脸红彤彤的。
第一百六十章 隆庆二年的第一场飓风
江南汛期绵长,可持续四五个月之久。
从四五月份开始是梅雨汛,通常持续一个月,长的时候甚至会到俩月。其特点是淫雨绵绵,经月不停,但好在水势上涨平缓,只要小心应付,土堤也能防得住。
梅雨汛过去后,从六七月份开始飓风季。
飓风季的风格截然不同。台风不来时,风平浪静。台风一来,暴雨倾盆、水势陡然暴涨、风高浪急,对大堤的摧残数倍于梅雨汛,土堤根本就扛不住。
以往,昆山县到这时候,连防汛的人都撤下堤去,爱咋咋地,绝不抵抗。
反正不管怎么努力都扛不住,劳民伤财不说,甚至会搭上几十上百条人命,还不如躺平了任由洪水蹂躏。
但今年,昆山县要破天荒的挑战一下飓风汛!看看新修的毛石混凝土大堤,能不能真如江南公司宣称的那样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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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二年的第一场飓风,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早一些。
七月初五,中午头天就漆黑如墨,狂风平地而起,吹得飞沙走石工地上,人都要站不稳。
区长们一看就知道要坏事儿,赶紧命里长甲长们带着民夫,将没开封的水泥,还有施工工具全都收到库里去。
至于那些已经搅拌好的混凝土,就只能浪费掉了。
才刚收拾到一半,豆大的雨点就开始噼里啪啦落下。
“抓紧,快点,快点!”工地上,里长甲长们声嘶力竭的吆喝着。“放下别的,先救水泥!”
和水泥打了大半个月的交道,谁都知道这货遇上水就会结块。暴雨一淋,整袋都废掉。那可是一两银子一袋啊!
民夫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水泥一趟趟扛进仓库。
船上的水泥也来不及卸了,船娘船夫船老大爷们赶紧用油布、草席子、甚至自己睡觉的棉被,盖在上头,赶紧划船回城避风。
狂风呼啸,雨越下越密,很快就暴雨倾盆。
天地间忽然煞白煞白,一道耀目的闪电仿佛撕裂了漆黑的天空,继而响起惊天动地的雷声!
赵守正站在南山寺山门檐下,看着漫长的江岸线被雨幕笼罩。
狂风卷起冷冷的冰雨,在赵二爷的脸上胡乱的拍,急的他快要掉下暖暖的眼泪来。
“怎么来的这么早?不是说一般得到七月下才有正经的飓风吗?”
“偏生遇上这么个不正经的飓风,咱有什么办法?”赵昊安慰老爹道:“好在要紧的江段都已经完工,应该问题不大。”
“真的?”赵二爷巴巴望着儿子。
“你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潘中丞吧?”赵昊强作自信的笑笑道:“就算不相信我们,也该相信科学啊。水泥混凝土是不可战胜的!”
“哦,那太好了。”听儿子这样说,赵二爷忧愁尽去,放松伸个懒腰道:“雨下这么大,可算能偷个懒喽。”
然后对大殿里的范大同吆喝道:“贤弟,炒两个小菜,咱俩喝两盅。”
自从管厨之后,范大同胖了快二十斤,整个人油光满面,颇类唐胖子。
他闻言嘿嘿一笑道:“还用兄长吩咐?”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举起个托盘,上头四碟菜一壶酒。
“啊哈,还是贤弟贴心。”赵二爷便开心的跑向大殿,方文赶紧给他打起伞,可风太大,眨眼就只剩了个伞把。
方文看看手里的棍儿,再看看已经冲到大殿下的赵二爷,无奈的隐去了身形。
……
狂风将海洋上恐怖的水汽裹挟上岸,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对昆山县来说,真正的考验到了太湖周遭十几个县的雨水,顺着河道聚集到湖中,然后向下游倾泻而来。
其中七成的水流,是涌入吴淞江的,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到了昆山这一边!
姚家堰。
潘季驯立在梅雨汛时,他指挥修复的那段堤岸上,定定看着黑沉沉的江面。
郑若曾披着蓑衣,拄着竹杖,吃力的立在他旁边。狂风卷着暴雨,让年迈的老郑根本睁不开眼。
看到潘季驯脚下生根、目不转瞬的样子,郑若曾感到十分佩服。
“中丞真是好身板啊,老朽现在说话都……费劲。”
潘季驯奇怪的瞥他一眼。“你多大,我多大?”
“老朽今年六十有六,中丞……”郑若曾说着才想起来潘季驯比他小了十八岁,还不到五十呢。
正经的两代人。
老郑不禁汗颜,这潘总理长得也太着急了,他总以为大家是同龄人呢。
郑若曾赶紧想要圆一下场子,潘季驯却抬手示意他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