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有水缸,就连水桶都是和妯娌家共用的,所以她得抓紧了。
梁氏先点着了火塘,坐上锅,然后往锅里倒上水。
趁着烧水的功夫,她用粗布蘸水,仔细的擦洗起地板来。
竹篾的地板不能直接用水冲,那样水会渗到地板下积攒潮气的。只能这样小心的擦拭。
这时候,一道帘子隔出的卧室内有了动静,然后便闹腾起来。
她的三个孩子大的十二,小的四岁,是男孩。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娃。
两个小的正是最淘气的时候,几乎从一睁眼就要闹腾。两人忽然就掀开帘子,光着屁股冲出来,在屋里追逐起来。
“别乱跑,小心地滑!”李华赤着上身追出来,一边穿着小褂一边叫嚷道:“别碰着锅!”
安静的屋子里,登时乱成一团。
以往每当此时,梁氏都会觉得很烦,但现在她只会觉得幸福,十分的幸福。
一个月前倒是安安静静,全家五口像老鼠似的蜷在又黑又臭的窝棚里,小儿子病的半夜直抽抽,小女儿也饿得一动不动,两口子却一筹莫展。
那种死寂般的气氛,让她无比担心,会在这次饥荒中失去自己的孩子。
这绝非杞人忧天啊,每次逃难都有孩子死去,去年她妯娌的小儿子就没了……
梁氏感到十分恐惧,害怕今年会不会轮到自己的孩子。
好在老天开恩,给昆山送来了赵知县。
虽然梁氏从没见过那位老父母,但她能切身感受到,他为昆山县,为他们这些受灾的昆南百姓,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一家的生活便从绝境中挣脱出来。
尤其是最近开始筑堤之后,老父母又提高了大伙儿的伙食。
她两口子加大儿子一起给县里干活,养活一家五口之外,甚至能攒下点余粮了。
孩子们病也好了,肚子也填饱了,重新生龙活虎的闹腾起来。
那朝不保夕的担忧烟消云散了。
多好。
……
李华终于抓住了两个娃娃,夹在胳膊下,强行带他们出去解手洗漱。
然后他会去挑一担水,给大哥家送过去。
大儿子米娃收拾好了被褥,装进箱子里,才将帘子拉开,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娘,好香啊,做了什么好吃的?”米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像一只喂不饱的小狼。
“荷叶包饭。”梁氏将抹布洗干净递给儿子,让他将床上的竹席也抹干净。
“不对,还有肉香。”米娃一边擦着竹席,一边激动道:“娘,是不是加了我赢的肉肠了!”
“狗鼻子。”梁氏好笑的掀开锅盖,白气腾腾而起,那浓郁的香气简直要馋哭隔壁小孩了。
其实这是她昨晚趁孩子睡觉做好的,不然早上这点时间太紧,根本就来不及煮熟荷叶饭。
梁氏一边将锅从火塘端到一旁的木板上,一边问大儿子。
“你今天还去抓老鼠吗?”
“不去了。附近早就没了,慧聚寺的和尚都说,这一片的老鼠让我们吓得全都搬家了。”
米娃既得意又失望道:“昨天我抓的,怕是最后一只了。”
“那就跟娘出船吧。”梁氏说着,将三个大饭团子装在碟子里,递给儿子道:“给你奶奶送去。”
米娃赶紧端着碟子穿鞋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弟弟妹妹,甩掉鞋子冲进来。
“吃荷包肉饭咯!”孩子们欢呼着各拿起一包饭,也不嫌烫,美滋滋的吃起来。
李华也回来吃饭了。但孩子们都没发现,父母吃的荷叶包饭,却是真真正正只包着饭,没有一点肉片那种。
两口子刚吃过饭,甲长就在屋头吆喝上工了,李华赶紧一抹嘴站起来。
梁氏也赶紧起来,拿起搁在墙边的扁担,上头用麻绳悬着她男人的瓦刀。
李华接过妻子递上的扁担,朝她咧嘴笑笑道:“我上工了,你们路上小心点。”
“嗯,你也小心。”梁氏点点头。
李华摸了摸大儿子的头,又亲亲两个小的。这时,里长也敲响了锣,他赶紧跑出去了。
丈夫走后,梁氏让米娃收拾碗筷,然后把两个小的送去妯娌那边,让老太太和大嫂看着。
她大伯哥也上工了,嫂子腰不好划不得船,就留在家里和婆婆一边看孩子一边编箩筐,其实也很辛苦。
回家时,米娃已经收拾碗筷,浇灭了塘火。
梁氏便关上门,带着儿子出去新安民社,到至和塘边去找到自家的船。
然后娘俩撑着篙,向北门划去,出了水门驶入娄江。
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娄江中,组成一支庞大的船队,浩浩荡荡往西驶去。
目标太湖西山!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山之石
六十二里长的河堤,再加上每隔一里的格堤,每日所需的石料是极其恐怖的。
好在西山以石灰岩为主,开采难度很小。用传统的火烧水激法就可以大量获取石料。
为了能保证石料供应,县里又派出一万壮丁到西山,帮着江南公司雇佣的七八千流民一起采石。
一万七八千人起早贪黑一天,足足能开出将近二十万石的石头,足以供应昆山修堤之用了。
如何将这么多石头运到大堤上?反而成了限制工程进度的瓶颈。
仅靠县里、伍记和刘员外等人支援的几十条大船,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昆山是水乡,几乎一半人家都有船,还可以靠数量来凑。
县里一发布征调民船运石的布告后,老百姓便踊跃报名,一天时间足足有六千多条船应征。
负责组织运输的熊典史又进行了筛选,剔除了一料以下的船只,最后只征用了一半的船。
‘料’是本朝用来衡量船只容积的单位,大约等于六百六十六斤的排水量。
一料以下的基本上就是舢板小船了,运不了多少石头,空耗人力而已。不如将人手集中起来,合操大点儿的船来的经济。
男人们都去干力气活,摇船运石这种事只能交由妇孺和老人了。
虽然去程是空船,回程是顺流,不需要太多的力气。但这来回将近三百里的水路,需要差不多两天时间,也堪称一场艰巨的旅程了。
熊典史将三千条大大小小的船分成两班,单日出一班,双日出一班,这样能减轻西山和堤上装货卸货的压力,缓解江面拥堵,效率反而更高。
李华家的这条船,是梁氏的陪嫁,大小正好一料。
她不愿意让旁人操自己的船,就带着米娃一起出船。
……
朝阳初升,万点金光洒在娄江上。
娄江自苏州城娄门起,笔直向东穿昆山,至太仓入海。
打宋朝起,这条联通苏州最富裕的两座城市的运河,就舟楫繁忙、千帆竞渡。
比邻运河的玉山镇也因河而兴,成为昆山最繁华富裕的地方,就连县城也从吴淞江畔迁了过来。
从县城去苏州乃至到太湖,走娄江要比从吴淞江省一半的时间。
不只是路程上省了五十里,还因为娄江水缓,吴淞水急,同样逆水行舟,在娄江上要快许多。
所以昆山运石的船队,自然要走娄江入太湖去西山了。返程时再从吴淞江顺流而下,直到大堤旁。
在这条环形路线上周而复始,将西山的石头源源不断运回昆山。
米娃娘俩交替摇橹,勉强没有掉队。晌午时才到了苏州,又咬牙再接再厉,沿着西塘河一气划入了太湖。
把个半大小子累得,躺在船尾一动都不想动。
“歇着吃点东西吧。”梁氏操着橹,接下来一路顺流到西山,用不着再费力划船了。
米娃嗓子冒烟,翻身趴在甲板上,探头就想捧一掬湖水喝。
却被母亲喝止。
“又忘了,不准喝生水!”梁氏将竹筒递给了儿子,里头装着早晨烧的开水。
“哦。”米娃应一声,心里嘟囔这么干净的湖水,怎么会有虫子呢。
不过他懂事儿,不惹娘生气,就靠坐在船舱里,就着凉白开,吃着早晨做的荷叶包饭。
运输队出发前一天,出船的人要到码头领红头签,还有两天的口粮。梁氏做成包饭,就是为了好带饭。
娘俩一共带了四个包饭,米娃一口气吃了俩,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从余下的两个包饭上收回目光。
“娘,你吃饭,我摇橹。”
梁氏便把橹交给儿子,坐在甲板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看着长长的船队如一串珠链般洒在太湖上。
这让她涌起前所未有的参与感,切实感觉到自己在为全县的事业出一份力。
“米娃,说不定明年,咱们就不用逃难了。”
“娘,现在修的堤,只能管昆北呢。”米娃笑道。
“大老爷一个月就能修好北堤,还能不管咱们南边?”梁氏却信心十足道:“那天听周婶说,她有个外甥的表哥的姐夫在县里办差。人家偷偷跟她说,县里定了三期工程,下一期就是解决咱们昆南的问题呢。”
“那太好啦!”米娃兴奋的手舞足蹈道:“那让我天天运石头都行。”
“稳着点。”船不大,直晃悠,梁氏手里的水都洒出来了。
“嗨嗨。”米娃赶紧稳住橹,挠头笑道:“太高兴了,不想当叫花子,丢人。”
“你啊。”梁氏佯嗔着站起来,将剩下的一个包饭递给儿子道:“娘饱了,你吃吧。”
“嗯。”米娃毕竟是个孩子,便美滋滋的吃起来。
……
说话间,西山岛到了。
娘俩只见西山岛东北一角,矗立着三根高高的大烟囱,都在滚滚吐着浓烟。
她们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梁氏赶紧摇着橹,远远绕过这里,以免被湖上的巡逻队找麻烦。
“咦,今天巡逻的船好多啊。”
但人就是这样,你越是严防死守,他们就越好奇。米娃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过去。
“岛上起来围墙了,那回还能看见里头在盖房子呢。”
“看什么看?”梁氏加紧划船。“忘了甲长说过,不能靠近,不要打听了吗。”
“可听说,水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呢……”米娃眼都不眨的望着渐渐远去的烟囱,直到群山挡住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