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想多了,这不过是立场问题。你屁股坐在哪边,就会替哪边考虑而已。
“可以。”林巡按也觉得再糟蹋下去,有辱自己的官声,便把那帮士绅撵上船去验过。
……
船夫们掀开了盖在粮船上的草席,又掀掉了下面的油毡,一个个码放整齐的麻袋,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然后噗嗤噗嗤,被徐门士绅们戳的千疮百孔。
结果第二船还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查下一船!”林巡按依然信心十足。毕竟他早已算出,对方有一半是真粮食。这样前两船都是大米,也不足为奇。
士绅们又上去第三条船,让船夫们掀开草席、油毡,继续噗嗤噗嗤起来。
“大人,属下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船,起码有一半是沙子。”袁方一边紧盯着现场,一边低声道。
林巡按白他一眼,心说这不废话吗?
一共五条粮船,一半沙子一半米的话,可不最多就两船半的大米吗?
林巡按根本不担心这些,他现在想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对百姓发表即兴演讲。
既要凸显出自己的料事如神,又要将老百姓的怒火集中在那赵知县身上。
毕竟,万一闹得不可收拾,会让自己英明神武的伟岸形象,添上一丝瑕疵的。
正在绞尽脑汁寻思,该如何用典时,林巡按忽然听袁方见鬼似的咦了一声。
“袁方,你怎么了?”林巡按奇怪问道。
“大,大人。”只听袁方结结巴巴道:“这船上也都是粮食。”
“什么?”林巡按不禁吃了一惊,赶紧定神望向那第三条粮船。
士绅们都朝他直摇头,粮探子插出来的都是大米,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睁着眼说瞎话呀。
“这不合理啊……”林巡按目瞪口呆了片刻,方恍然一拍脑门道:“本官想到了,半船沙子半船米,装起来麻烦,卸起来还容易露馅。”
说着他高声道出自己的结论道:“所以一天三船大米两船沙,改日两船大米三船沙,沙和米不也是一样多吗?”
袁方闻言不由大赞:“大人真乃神人也!”
“哈哈哈,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本院?”林巡按大笑两声,伸手戟指第四艘船道:“于是,一个推论就产生了!那粮船上头,都是沙子!”
“下一船!”袁方便高声命令众士绅。
“慢,本官要亲自验过!”林巡按断喝一声,一撩官袍下襟,步履沉稳的走出了避雨亭。
读书人寒窗苦读二十载,求的不就是个修齐治平吗?
今天就是他林平芝在书斋苦读时,无数次幻想过的‘治平’的时刻了!
万众瞩目之下,一剑刺穿魑魅魍魉的假面,将真相大白天下。
如此,死而无憾!
铁肩担道义的林巡按,接过了一名乡绅奉上的‘利剑’,缓步走上了第四条粮船。
船上的防雨席布全都掀开,八百口罪恶的麻袋,已经毫无遮拦的坦露在他的面前。
“看吧,这就是某人所谓的粮食!”林平芝一剑辟邪,将粮探子插入了麻袋中,然后猛的一拔。
扑哧,白花花的大米便喷了他一脸。
第一百二十七章 翩翩赵公子,人看渡关东。
“那不是粮食是什么?”
看着那喷涌而出的大米,昆山百姓纷纷发出了灵魂拷问。
“莫非巡按大人连大米都没见过?”
“那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难讲,可能是个不吃人粮食的。”
市民的话越说越难听了,因为他们感觉这位年轻的巡按在无事生非。
“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也不打听清楚了,就冤枉我们老父母……”这还是那些厚道的。
“我看他就是存心刁难我们大老爷。”那些不厚道的直接就开喷了。“看看他都找了些什么人!一群糟蹋粮食的畜生!猪都不如!”
那些污言秽语把个林巡按臊得啊,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恨不得这轱辘掐了重来。‘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说按院大人英明神武,年纪轻轻就明朝秋毫,而且长得真帅的……’
“大人莫慌,说不定只有几袋米,掩人耳目而已。”袁方赶紧扶住玻璃心的巡按大人,然后招呼那帮乡绅使劲捅啊捅啊。
噗嗤噗嗤……
结果这第四艘船上,也全都是白花花的大米,依然没有一袋沙子!
“策呢!”桥上桥下河两岸,喝倒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憨批!”
“赤佬!”
“尼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巡按大人哆嗦着嘴唇,他都没勇气再去看最后一船了。
“大人要顶住,这时候可不能服软啊。”袁方忙在林巡按耳边沉声鼓劲儿道:“不然刁民会让咱们下不来台的。”
“嗯。”林巡按也知道,当官的永远不能当众认错。
不然这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然后袁方大声对桥上的百姓喊道:“昆山父老们,不要见风就是雨。我们巡按按临苏松两府十县,乃代天巡狩的钦差,正义的使者,百姓苦盼的青天啊!”
老百姓对官场的道道没那么了解,总以为戏文里年轻举子中状元授八府巡按,那就是大大的官儿了。
而且戏文里的巡按,总是惩奸除恶的俊俏小生,市民们自然对这个官儿有天生的好感。
不错,林平芝也是从小看这种戏文长大的,成为戏里的主角不畏强权的巡按御史,是他自年少时的梦想。
……
在袁方的高声吹嘘下,桥上桥下的昆山百姓终于稍微文明了一点。
他又赶紧帮大人就坡下驴道:“而且就算今天五船都是粮食,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很可能明天来的就是五船沙子了。”
“哪怕明天再来五船大米,指不定后天大后天就全都是沙子了。”不得不承认徐阁老府上出来的人,和稀泥的本事那是一脉相承的。
昆山百姓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彻底忘记口吐芬芳了。
“所以大家不要着急,给我们巡按大人点时间,他一定会查清真相,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不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林巡按终于调整过心态来,暗暗攥紧拳头,深吸口气高声喝道:“大伙儿想想吧,一万六千石粮食一夜烧光,仓库却只熏黑而已,这怎么可能呢……”
袁方点点头,刚要附和几句,忽听半山桥北面响起阵阵大笑声。
那魔性十足的笑声震耳欲聋,起码是百十个大嗓门的汉子一同大笑,一下子就把所有声音都压住了。
“真是可笑!”狂笑声戛然而止后,便听到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回荡在半山桥上下。
“朝廷原本委派家父为吴县知县,是家父得知昆山知县丁忧,无人愿意接任,这才主动请缨署理昆山的!”
桥上桥下的百姓纷纷跑到西边看去,便一条一眼望不到尾的船队,不知何时从西塘浩浩荡荡驶来。
“下车伊始,家父便为抗洪住在了江堤上,至今仍以南山寺为衙署,没下过大堤一天。粮仓空空,十数万灾民嗷嗷待哺,家父殚精竭虑,百般周旋,方从邻县商户士绅处借到了粮食,源源不断送来县里,支撑以工代赈,养活县城百姓。”
打头一条粮船,缓缓驶过桥洞。船头上立着个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
只见他面如冠玉、星眸朱唇,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作春衣。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试问天下官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你能吗,林巡按?!”
说到最后一句时,那公子的目光似利剑一般,直刺林平芝的双眼。
堂堂苏松巡按,居然被个十五岁的少年,看得一阵心慌意乱,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
“哪里来的后生,胆敢跟巡按大人放肆!”要说怎么当官必须得有个好亲随呢?袁方赶紧喝一声,要压住来人的气势。
说着他一指岸上那面杏黄色的巡按旗。
“还不快点跪下见礼!”
“呵呵……”那公子打个响指。
护卫便展开船头一面收拢的蓝底金字旗。
旗帜在风中飘扬,上头‘翰林院五经博士赵’八个字。
“这玩意儿,我也有。”赵公子洒然一笑道:“要不你也跪一跪?”
“哼。”袁方自然不会乖乖就范,却也不敢再跟赵昊吆喝了。
清贵的翰林,不是他这种下人可以挑衅的。
……
赵昊也不跟那亲随纠缠,只继续揪着林巡按不放道:“你做不到也就罢了。可你身为苏松巡按,当秉持公心,为百姓张目,为何却安心做那豪势之家的走狗?!”
“你,你休要含血喷人!”林巡按涨红了脸,忙色厉内荏道:“敢毁本官清誉,我要参你一本!”
“参你个鬼啊!”赵昊哂笑一声道:“你今天带来的这些,大肆搞破坏的所谓士绅,哪个不是徐家的奴仆?站出来走一走,我立马给你赔不是!”
“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吧,徐家之所以要烧我们的预备仓,是因为他们家的二爷徐琨和五百奴仆,在攻打西山岛时,被我英勇的昆山枪手营俘虏了!”
“哗……”半山桥上下的百姓登时一片哗然,他们万万想不到,浓眉大眼的堂堂巡按,居然跟徐家勾结在了一起。
老百姓可是都知道,枪手营出动是为了剿灭抢劫昆山救灾粮的水匪的。
很自然便可联想到,徐琨就是那帮水匪的后台……
那这林巡按,岂不就是专门来对付我们昆山县的?!
一道道要吃人的目光,汇聚到了林巡按的身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沙仁猪心
抢劫救灾粮的水匪余六,其实跟徐家没有半点关系。
徐琨带人强上西山岛,也不是为了增援水匪的。
但老百姓可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是怎样,那就是怎样!
一下子全都认定,徐家就是昆山最大的敌人。而林巡按,就是徐家的走狗了。
半山桥上沸反盈天,昆山百姓的詈骂声,简直要将林巡按淹没了。
被那些污言秽语洗礼,林巡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如果这一关顶不过去了,别说仕途了,能不能走出昆山都是问题。
生死关头,林巡按再也顾不上惊惧慌张,一把夺过巡检司弓手手中的铜锣,重重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