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明无过陛下。”听了皇帝的话,张居正点点头道:“而且长期来看,六科权责过重,早已影响到了朝廷的正常运转,这次就是明证。”
顿一顿,他沉声道:“而翰林院比之前朝,又太过清闲。如果能复设中书科,由翰林充舍人,承担抄送之责。则可为翰林们提供练习政务的好机会,也能让朝廷更有序的运转。”
李春芳和陈以勤点点头,心说还可以加大内阁的权柄。
因为翰林院可以看成是内阁的外围组织,可比六科容易驾驭的多。
“嗯,嗯嗯。”得到大学士们的赞许,对隆庆皇帝来说可是很新奇的体验,不由心情大好。
自然也就放下了,对徐阁老致仕的担忧。
是啊,朕还有张师傅,李相公和陈师傅,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嘛。
而且,徐阁老不走,高师傅怎么能回来呢?
一想到满脸胡子的高师傅,嗡嗡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
很快,‘科抄’之权将由通政司接管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给事中们登时就炸了锅,齐聚欧阳一敬家,名为商量对策,实则怒气冲冲指责他,把大家带上了不归路!
骂神表示自己也很懵逼,谁能想到徐阁老复出才一天,就被亲弟弟弹劾下野了呢?
要是徐阁老他老人家在,朝廷现在肯定已经下旨慰留六科了。咱们七品官也不用‘三辞三留’,只要‘一辞一留’就保准回去上班。
“实在不能接受陛下的处分,我们就上书争辩好了!干嘛要请辞呢?而且还是集体请辞?”
“这下好了,科抄之权被拿走了,我们六科等于被砍掉一条腿!”
“是啊,怎么对得起一代代的六科前辈?!”
“欧阳科长,你必须要谢罪!”
“还我们科抄!”
“我们要上班!”
欧阳一敬见房子都要被愤怒的同僚拆掉了,只好求他们稍安勿躁,然后拉着朱绘跑去西长安街,想看看小阁老有什么办法?
毕竟,大家是为了给他讨说法,才在会极门被太监埋伏的。
必须要负责啊,小阁老!
“我负你妈个逼的责!”
徐满肚子邪火没处发,又找不到徐元春的人影,正好拿这两个可怜的科长泻火了。
“谁他妈让你们集体请辞了?问过我和我爹了吗?!”
“当时,不是为了避嫌吗?”欧阳一惊缩缩脖子。
“现在就不为避嫌了?”徐冷笑道。
“现在还有什么好避嫌的……”朱绘苦笑道。
“是啊,咱们都成了落水狗……”徐点点头,忽然从宣德瓷的大掸瓶中,抽出鸡毛掸子,朝着两人劈头盖脸抽去。
“还不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害的!”
朱绘抱头鼠窜。
骂神却一把抓住鸡毛毯子,跟徐斗鸡似的对峙道:
“小阁老,事情可都是因你而起!我们不为帮你,能落到这般田地,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
徐闻言神情一滞,半晌松开鸡毛掸子,颓然坐在官帽椅上道:“罢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回头我问问父亲,看看你们还有没有救?”
“多谢小阁老。”欧阳一敬和朱绘深施一礼。“日后也不会忘记阁老和小阁老的恩情。”
“去吧。”徐摆摆手,就算父亲致仕,自己也一样需要汪汪队帮着咬人啊。
死脑筋也死脑筋的好处,不会那么快就忘本……吧。
……
徐阶寝室内。
“你答应帮忙是对的。”听了徐的讲述,徐阁老点点头,表示赞许。
将养这几日下来,徐阁老已经没那么颓丧了。他穿一身居家厚松江棉布道袍,坐在微微吱呀的摇椅上,对儿子说道:
“六科这帮人,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的,自然会念起我父子的好。”
“是。”徐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再没有像父亲这样,宠着他们的首相了。”
“不只是这个原因,未来朝廷要改革,省议论是必须的。”只听徐阁老淡淡说道:“不管谁当首相,都得让他们闭嘴,不然有这帮家伙在旁边聒噪,什么也干不成。”
“呃……”徐目瞪口呆,没想到这番话能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张居正说还差不多。
“有什么好惊讶的?老夫在内阁十八年,当了七年首相,难道连国家出了大问题都看不出来?”徐阁老冷笑一声。
“那为何父亲从来不提‘改革’二字?”好一会儿,徐才轻声问道。
“这就好比一个久病之人,你不能一上来就用虎狼药,需要先温补调养,等身子骨没那么弱了再说。”徐阶叹口气道:
“可惜啊,有人等不及,不愿意老夫这头老牛,慢条斯理的拉破车。人家要换上骏马试一试。”
元辅说着,还是忍不住郁郁道:“也不怕散了架。”
“父亲指的是张太岳?”徐幽幽问道。
徐阶沉吟了足足十几息,方缓缓摇头道:“不是。”
“那是?”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爷俩要回家了。”徐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道:
“嘉靖二年中探花以来,给老朱家卖命快五十年了,也该卸下担子歇歇了。”
徐早知道,父亲被二叔这一炮,干得去意已决。
但他还是被徐阶的话惊呆了:“咱们?父亲,我也要辞官吗?!”
本官还是堂堂小九卿呢!
人家还想趁着父亲致仕,弄个吏部侍郎当当呢……
“不错。”徐阶点点头道:“你跟我一起返乡。”
“为什么?!”徐不忿。
“就凭你问这句,便说明你不是当官的料。”徐阶长长一叹道:“为官者,不知进退,只有死路一条。”
“父亲拨乱反正,恩泽满朝,足以庇护儿子了。”徐不甘的别过头去:“当年父亲阻止我去当知府,现在又要用同样的理由,让我跟你回家……”
“唉,要是老夫再干几年首辅,你想当官就当吧。”徐阶歉疚的看儿子一眼,然后苦笑一声道:“但现在我这一走,高新郑必定复出,他肯定饶不了你!”
徐阶怕伤到儿子,有句话没说其实根本不用高新郑,光那姓赵的父子俩,就能把你玩死!
“但是父亲,朝里没人当官,到时高拱欺负我们怎么办?”徐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不用操心。”徐阶闭上眼道:“这些年,为父护过的那些人,不至于看着老头子被人欺负死。”
“唉……”徐愤然而出,去寻元春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阁老陛辞
四月二十四日,朝野纷纷猜测声中,隆庆皇帝正式下达了,恩准徐阁老致仕的旨意。
并赐白金钞币,敕命乘官船,派行人、锦衣卫护送回乡等等……
阁老致仕时该有的优待一个也不少。
但人们难免要拿当初高拱致仕时,皇帝给的待遇比较一番。结果发现堂堂两朝元辅,居然远不如一个阁员的退休待遇。
皇帝的亲疏在此刻显露无遗。
但隆庆有话说。
……
翌日,徐阁老陛辞时,隆庆皇帝歉意的解释道:“内帑和太仓都已经告罄,官员们的俸禄都欠了两个月,这时候实在不宜赏赐太丰。等夏税解入太仓后,会另有赏赐的。”
“陛下这样说,老臣就无地自容了。”徐阁老今日没有穿他的一品蟒袍,也没有戴独一无二的折角幞头。
他穿着青布的道袍,踏着黛面的布鞋,头上也只戴着皂条软巾,全身上下再无一丝首相的气派,变成了个饱读诗书的南方老人。
老人叹息道:“是老臣这个管家没当好,才让陛下总是捉襟见肘。”
“阁老言重了。”许是终于意识到,这位老人再也不会烦自己,隆庆皇帝感觉两人间隔膜荡然无存,动情道:“你是有功于社稷的,朕真的很舍不得阁老啊。”
但朕更想要高师傅,不得不做这个选择题了。
“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老臣老矣,是时候换年轻人,来继续辅佐皇上了。”徐阶微笑说句套话,自然而然带出自己要说的内容道:
“只是临别之际,还有几件事放心不下。”
“元辅请讲,能办到的朕一定答应。”隆庆满心充斥离愁别绪,眼前都是徐阁老过往的好。
“一是老臣走后,朝局势必变动剧烈。加之‘有钱好当家,无钱难做人’,接任的首辅打不开局面,怕是要拿朝中旧人开刀的。”只听徐阁老苦口婆心道:“这种时候,陛下要有自己的宸断,哪些人当用,哪些人当罢黜,当皆出于上,不能将权柄尽付于臣子之手。”
“朕记下了。”隆庆点点头,认真脸。
“二是,请陛下不要对言路抱有偏见。”徐阁老又语重心长道:
“诚然,言官中有卖直钓誉、心术不正之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最清廉、最耿介、最忠于大明的。老臣这话没有私心,因为老臣也不喜欢言官,谁愿意整天哄着一群二百五玩?”
“哦?”隆庆皇帝瞪大眼,他还以为言官是徐阁老的爹呢。
“但陛下千万别忘了,太祖皇帝为什么要在御史台之外,又设置六科?”便听徐阶沉声道:“因为他们是用来帮陛下看家的。”
“六科越讨厌,内阁六部和各省督抚就越不敢乱来。英明不过陛下,自然明白是六科乱来的危害大,还是六部乱来的危害大吧?”
“嗯……”隆庆皇帝听到心里去了。
“所以只要有六科在,大明就不会出真正的乱国之臣,最多就是像刘瑾严嵩这样的权奸罢了,皇帝一道旨意就能拿下。”徐阶提到声调道:“要是没了六科,陛下啊,大明早晚要重演汉唐末年的悲剧!”
“嗯。”隆庆被吓到了。心说外戚、藩镇、内监,好像确实都比文官吓人啊……
“所以为臣请陛下务必宽宏大量,慰留六科一次,并把科抄之权还给他们。”
徐阶说着跪地叩首道:“上传下达必须要分开,不然通政司就要变成第二个中书省了!”
“哦,好,朕答应元辅。”隆庆皇帝果然被徐阶唬住了,连忙点头应承。
“如此,老臣代六科谢陛下宽宏了!”徐阶也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对隆庆道:“还有就是最近京中大热的科学……”
“科学又怎么了?”隆庆忙问道。
“他们否认天人交感,肆意散播歪理邪说。”徐阶暗恨道:“那什么‘太阳系’模型,旁人听听也就罢了。陛下乃天子,岂能也否认天人交感?”
“可是,朕亲眼看到了月亮的样子,也看到了金星的盈亏。”隆庆皱眉道:“而且朕这个月来,还看到了有四颗星星,真的如赵博士所言,围绕着木星在转呢。这些足以佐证他没说错了。”
“倘若真如他所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大明得天下就不是天命了!”徐阶低声严厉道:“后果有多严重,陛下想过没有?”
“这……”隆庆神情不由一滞,但旋即昂然道:“大明得国最正,民心所向!”
“民心似水、民动如烟啊,陛下!”徐阁老苦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