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隆庆皇帝信以为真,紧紧攥着手里的黄玉如意,恨不得重重敲一下桌子。
但节俭的皇帝连个茶碗都舍不得摔,别说如意了。
“请陛下再下一道旨意吧。”张居正叹口气道。
“那他再上辞呈啊?朕还能不挽留怎地?!”隆庆改为用手拍着御案,这个不费钱,就是忒疼。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那谁担待朕呐?”隆庆将调门稍稍提高了一度,好气哦。
“自然是臣等了。”张居正恭声道。
“哎,算了算了,不跟老人家一般见识了。”隆庆郁郁的摆摆手道:“张师傅跟滕祥看着弄去吧。”
“臣惭愧,让陛下委屈了。”张居正满脸愧色的垂首。
“张师傅别这样,这怎么能怨你呢?”隆庆深吸口气道:“怨就怨朕命不好,摊上这么个国老……”
双方的矛盾可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过去一年里,都不知攒了多少火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注定无法相爱的二人
虽然不情不愿,但隆庆皇帝还是在当天下达了慰留旨意。
因为是直接下给大臣本人的中旨,故而无需经过六科,徐阁老就收到了上谕。
看着隆庆皇帝言辞恳切的,请求元辅以社稷为重,不要‘弃朕于不顾’,小阁老仰天大笑。
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非但眼睛已经基本消肿,只留两个铜钱大小的瘀斑,而且父亲回到内阁后,就可以随意炮制赵守正了!
他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伤害小阁老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
长公主府,赵守正懒洋洋躺在水榭中,看着眼前碧波荡漾、鸳鸯戏水,吃着长公主亲手剥的荔枝,好不惬意。
今天,长公主好容易把李承恩支出去……让他跟李明月去张居正府上学科学……终于得到了和赵郎独处的机会。
“怎么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孩子呢?让他出去都不出去!”长公主依偎在赵二爷身旁,用指甲略显笨拙的剔开荔枝的壳。
“哎,也别这么说承恩,他就是喜欢和我玩。”赵守正替小爵爷说话道:“赵昊就跟我,从来玩不到一块去。”
“你们倒像是亲爷俩。”长公主笑着将白莹莹的荔枝,送到赵守正的口中。
“哎……”赵守正含含糊糊嚼着,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徐阁老复出之后,会有什么变化?”
赵二爷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身为潜逃分子,自然时刻关注外头的动静。
“赵郎不用怕,借他徐阁老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我府上拿人!”长公主淡淡一笑道:“你就安心在府上待着就是了。”
嗯,最好十年不出去……
“我担心的是家里。”赵守正挠头道:“找不到我的人,怕是会拿赵昊和徒孙们,还有我那个谁……发作的。”
“嗯……”长公主不敢说大话了,寻思片刻道:“这样吧,明日我进宫,找皇兄好好说说,只要他能发个话,徐阁老也……不好做的太过。”
说完,两人齐齐叹了口气。哪怕皇帝开了金口,也只能指望徐阁老手下留情而已。
哎,真是伤脑筋啊!
……
徐阁老这次不敢再拿乔了,连夜写好了谢恩本子。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停当,穿上蟒袍、系上玉带,然后接过折角幞头,稳稳戴在头上。
深深看一眼镜子里,沉稳睿智的一品大员,徐阁老这才满意的收回目光,在孙子的搀扶下出了正堂。
院子里,八抬大轿早已备好,轿夫跪地等候徐阁老上轿。
徐也出来相送,一边帮父亲挑起轿帘,一边不放心道:“父亲先捡要紧的事情处理几件,其余的等儿子脸上没了淤青,马上去处理。”
然后又嘱咐元春替自己照顾好爷爷,帮爷爷念奏章抄票拟时,千万瞪起眼来,不要出错。
错一个字赏一鞭子!
弄得徐元春紧张兮兮,等进皇宫时都快要背过气去了。
“元春,不用慌。”徐阁老见状,温声鼓励道:“你父亲就是好着急,不用理他。日子长着呢,慢慢学就是。”
“是,爷爷。”徐元春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
徐阶没直接回文渊阁,而是先去了乾清宫。
彼时,隆庆皇帝还没起床呢。
准确的说,昨晚皇帝通宵夜读书来着。
闻听首辅驾到,隆庆赶忙将新弄来的《金瓶梅》藏在枕头底下,又盖上被子。
然后才想到,徐阁老又不是太监,怎么会进自己的寝室呢?
他这才放心让冯保给自己梳洗,穿戴整齐出来见首辅。
徐阶跪地大礼参拜之后,隆庆命冯保扶起首辅,又赐了座。
徐阁老便将谢恩的本子呈上,口称蒙陛下错爱,老臣惶恐,唯以老迈之躯,任凭陛下驱驰。
隆庆本来读书心情甚好,可看到徐阶这张老脸,不由就想起昨日,张居正的那番话来。
“只要徐阁老一回来,六科就不会闹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复正常运转……”
“人上了年纪就想得多些,陛下担待一点吧……”
想到这,皇帝不禁一阵腻味,加之一夜没睡,阵阵倦意上涌。连问问阁老用过早膳没有,都懒得开口了。
结果谢恩之后,暖阁中便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皇帝不舒服,徐阶更难受。
看着皇帝眉眼不睁,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受了多大欺负似的。
老人家感觉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了,不禁一阵心灰。
可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事儿没干,那么多人没安排好,他也只能打起精神,试着跟皇帝缓和下关系。
“去年秋,陛下曾有意巡幸上林苑,但因当时南海子一片莽荒,行宫治理不佳,加之深秋草木枯衰,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老臣与诸位同僚,才劝陛下缓行的。”
顿一顿,徐阶挤出一抹笑容道:“现在四月盛春,花木繁茂,上林苑治理也初见成效,陛下不如移驾南海子散散心?”
“哦?”隆庆闻言不由一喜,旋即却又摇头道:“朕最近游兴缺缺,只想用功读书。”
“这样啊,读书好,读书好……”徐阶心下一沉,为了巡幸的事儿,他和皇帝不知顶过多少次了。按说这回自己松口,隆庆应该欢欣雀跃才是啊。
难道陛下已经对人不对事了吗?
徐阶忙定定神,再度加码道:“陛下一直想修建的避暑行宫,不知可有心仪的选址?”
“算啦,不是国库空虚吗?朕放个鳌山灯,都被骂成狗,还是不要没事儿找挨骂了吧。”隆庆摸着发顶,依然没什么兴趣。
“不打紧,陛下已经很节俭了。只是想盖个避暑的屋子,一点也不过分。谁敢多言,老臣一定狠狠的批评他。”徐阶强笑道。
“徐阁老的好意,朕心领了,不过二月里才刚下了《禁奢华谕》,朕不能带头违反啊。”隆庆皇帝打个哈欠站起身道:“阁老不用管朕,你好生打理好朝政就够了。”
徐阶赶紧跟着起身,额头惊起了一片汗珠。
怎么连行宫都不稀罕了?莫非要给你全国选美?
他要是真说这话,隆庆皇帝还非得坐下来跟他好好聊聊。
可惜徐阁老是要脸的人,提出帮皇帝修行宫就已经是极限了,怎么可能主动说选美?
最多日后暗示一下司礼监,内阁不反对陛下扩大后宫就是了……
……
等到从乾清宫出来,徐阁老才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回头看看身后重重宫闱,不禁暗叹,打破一样东西容易,修复起来就难了。
想要修复成原样,更是难于上青天。
算了,还是先回文渊阁,稳住自己的基本盘再说吧。
第二百七十九章 徐阁老重回司礼监
清晨,位于西公生门内的通政司,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
通政使薛松奕亲自在公厅坐镇,监督手下的官员拆封全国各地递送入司的奏章。
拆封之后,通政司官员还要认真辨验,将各省督抚军政衙门,六部五府都察院等朝廷衙门的奏章分清轻重,紧急事务立即誊录呈奏。
其余奏章则由通政司校阅后,于底薄内誊写略节缘由,谓之‘贴黄’,然后登记编号勘合,方送入司礼监。
而且通政司还可以将格式不符合要求的奏章打回去,命上书者按要求重新进呈。
通政司对奏章各式的要求很多,从常见的抬头、避讳、到不同品级官员的奏本页数、大小,都有详细规定。
通政司这种裁量权,让他们拥有了弱化版的‘封驳权’。
只要他们想让你的奏章难见天日,你就过不了通政司这一关。
毕竟只要挑,总是可以挑出毛病的。
实在没毛病,还可以帮你加点毛病……
这就是徐阁老为何要拜托通政使,来帮他阻拦那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
从三天前,薛松奕便已经下了密令,所有弹劾徐阁老的中外奏章一律打回。
并亲自在通政厅坐镇,摆出严防死守的架势。
不过三天下来,还没发现一封弹劾徐阁老的奏章呢。
这十分合理,毕竟徐阁老在大家心目中,就像白莲花一样圣洁无暇……
一个时辰后,今日的奏章初筛完毕。
右通政禀报薛松奕,针对徐阁老的弹章依然为零。
薛松奕满意的点点头,命其将要紧的奏章和一本银章密奏,先行送去司礼监。
所谓银章密奏,又叫揭帖。始于仁宗朝,光大于嘉靖朝。乃是皇帝赐予中外三品以上官员一枚银章,加盖此章的题本,只有皇帝才能拆封。
这是为大臣有不便公开谏言或禀报之事而设的,通政司无权开封。
但三品以上大员稳重的很,极少用到这个权力,因为你上这种密奏本身,就说明你跟皇帝更近,所谓‘非谗即佞’者也。
这样会被文官集团唾弃,被认为没有大臣之体,甚至断绝政治生涯的。
当然,偶然也会有人迫不得已,使用此项权利的。
比如,今天就收到南京刑部右侍郎的一封揭帖。
可薛松奕一点不担心,因为唯独那位侍郎大人,是不会弹劾徐阁老的。
……
当徐阁老时隔多日重返文渊阁,只见三位大学士携一众内阁司直郎、中书舍人,早已在大石桥旁久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