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事后,朝奉第三次出了当票,这次赵守正终于签字画押了。
“呼……”三人竟同时长出了口气。
张员外二人不禁奇怪。“你叹什么气?”
“为区区阿堵物如此劳神,真是令人不快。”赵守正发自肺腑道。
‘去你的吧,死书呆!’两人齐齐暗啐他一口。
……
‘德恒当’可不是唐记一个南货铺子可比的,店里常备巨额现银,还能直接开出会票,只是范围比伍记还差一些,只能在南直通兑而已。
不用赵昊吩咐,赵守正自己就心虚,哪能把诓来的银子还放在姓张的这里?便要求转存到‘万源号’去,理由也很霸道
“愚弟我中举之后,是要去京师赶考的,还是全国通兑的会票更好使。”
张员外都不知该怎么接茬了。
好在万源号南京总店就设在户部街上,张员外手里也有现成的万源号会票,便陪他走了一趟。
不到一个时辰,赵守正揣着一张两千两、一张五百两的巨额会票,和张员外一起走出了万源号。
这让一直守在不远处的赵昊看了,不禁暗暗感叹,全国最大银号就是牛,办同样的业务,却比伍记省一半的时间……
这话若是让叶寡妇听到,肯定要跳脚骂人的!那张员外可是德恒当东家,亲自上门办的业务啊,万源号当然要奉若上宾,特事特办了。
唐友德一个小小的南货店老板,人家伍记能放在眼里?自然按章办事,有条不紊了。
和张员外道别之后,赵守正便慌里慌张,到处寻找自己的儿子。
高武赶忙现出身形,护着赵守正出了户部街,上去马车。
赵昊已经先一步,在马车上等着父亲了。
他的视线越过赵守正的肩头,紧盯着那张员外进了当铺,才松手放下了车帘。
姓张的,别着急,今天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
车厢里。
赵守正献宝似的将会票郑重交给儿子,这才忍不住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那张员外和朝奉鬼精鬼精,为什么从头到尾都不担心,万一这方子是假的怎么办?”
“这就是父亲的能耐了。”赵昊万万没想到,父亲居然超额完成了任务,喜滋滋的亲了亲那两张会票,这才狡黠道:“换了孩儿去,人家是肯定要起疑的,绝对一两银子也当不出来的。”
“只有父亲这样正派忠厚的君子,才能赢得他们的信赖啊……”
赵守正虽然仍不太明白,但听儿子如此夸奖,还是开怀大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得意居里醉欢颜!”
“高武,快一点,不然耽误我爹下午坐监了。”
“你这败兴的孩子……”
第四十三章 凭本事借的钱凭什么还?
第二天,赵守正难得不用去坐监,却依然起了个大早。
他要去参加大报恩寺的文会。
一边试穿着昨日顺道买来的崭新衫,他一边唉声叹息道:“难得休息一天,却还不能睡个懒觉?为父都有黑眼圈了。”
“那你也成不了保护动物。”赵昊翻了翻白眼,他还不是一样陪着早起,给丢三落四的赵二爷收拾出门的东西?
学生不容易,学生‘家长’就容易了?
不过他还是支持赵守正去的。毕竟参加文会大有好处,互相切磋请教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可以刷声望。越是高规格的文会,越容易把声望刷得飞起。按照以往的经验看,名声大的考生几乎不会被宗师在科考时刷下来,除非是……恶名。
毕竟宗师乃一省提学,本省出了人才,他也与有荣焉。倒是将有名望才子挡在贡院之外,会让宗师沾上狭隘妒才的恶名,所以名声在科考这关十分重要。
就算将来秋闱是糊名誊录的,若你的文风文笔已经为人熟识,依然能占到大便宜。当然,对赵二爷这种钝秀才来说,这一条就不指望了。
他将说好的一百两银子,拍在赵守正面前。
“喏,拿去花。”
“大气!真是‘一掷千金浑身胆’……”赵守正赞叹一声,却想起这诗的下半句,不由神情一窒,便摇头道:“儿啊,昨天那两千五百两,还要连本带利还人家的,可不能乱花差。为父只拿二十两就够了。”
赵昊不禁热泪盈眶,倍感欣慰的暗暗道,这赵二爷真是越发懂事了。
但赵守正越是这样,他就越豪气,把一百两银子重新推回赵守正面前道:“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父亲只管花就是,他能要到我一文钱,我昊字倒过来写!”他已经基本上是个明朝人了,自然不敢随意拿祖先的姓氏开玩笑。
“那你就要改名赵了,太难听了,跟‘罩龟’一个音……”赵守正却皱眉道。
“啊,还真有这个字儿?”赵昊不禁瞪大眼,顿觉自己不学无术了。
赵守正便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上天下日’的‘’字,又一脸认真解释道:“此字音‘桂’,姓也。后汉有城阳炅横,汉末被诛。有四子,一守坟墓,姓炅。一子避难居徐州,姓。一子居幽州,姓桂。一子居华阳,姓炔……”
赵昊痛苦的捂住耳朵,顿觉天下书呆子皆可杀……
“兄长,兄长可起来了?”
幸好这时,范大同的声音在院外响起,救了他一命。赵昊赶忙将八十两银子塞到父亲的被子底下,然后逃之夭夭。
“唉,这孩子,好容易给他讲点知识,却不耐烦……”赵守正无奈的摇摇头,只好也跟着来到院中。
……
院子里。
“吃过早饭了吗?”赵守正一边踏着崭新的粉底靴子,一边笑问范大同道。
“我猜是吃了。”赵昊从充作库房的东厢房中,找出前日刚买的锡伞来。
“贤侄可猜错了。”范大同笑嘻嘻道:“不过你别慌,今日我不蹭你家的饭。”
“哦?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赵昊不禁惊叹,下意识将伞撑开,银闪闪的锡纸面,能晃瞎狗眼。
“嘿嘿,贤侄不知道了吧?大报恩寺的斋饭,可是金陵一绝。”范大同直咽口水道:“我提前三天就等这一顿呢。”
“你是去文会啊,还是蹭饭?”赵昊说着将伞收起,递给赵守正道:“父亲看看,合用吗?”
赵守正却为难的摇头道:“这种伞,自己可打不得。”
“我知道。”赵昊却笑道:“会尽快给父亲物色书童的,今天就先找人客串一下吧。”
话音未落,只见高武弓着腰从西厢房出来,背上背着书箱,头上还特意扎了俩揪揪,宛若金刚芭比。
“噗嗤……”看着高武的尊容,赵昊先忍不住笑了。
范大同更是没形象的捧腹大笑起来,闹得高武脸红脖子粗。
“高武,你还是别去了,吓到法师就不好了。”赵守正略有嫌弃道。
高武颇为受伤的低下头,见赵昊摆摆手,便转身进屋去了。
“算了,今天还是我来给兄长持伞吧。”范大同接过了赵昊手中的锡伞,夹在左腋下,摆摆右手道:“晚上不用给我们留饭了。”
“……”赵昊竟无言以对。
……
大报恩寺在城南聚宝门外,从蔡家巷过去要将近三十里。幸好南京城水路发达,在桥下小码头,雇一艘乌篷船,吹着江风聊着天,不知不觉也就到了。
乌篷船刚转过凤凰台,那座巍峨屹立在雨花台旁的,古往今来世界第一塔,便映入了两人眼帘。
虽然已是无数次见过这座塔,可赵守正和范大同还是被那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熠熠光辉,如神国宝塔般的景象深深震撼。
那座九层八面、足有二十六七丈高的通天琉璃宝塔,乃是成祖皇帝为纪念其生母贡妃,征发十万匠人军士,费时近二十年,耗资两百五十万两白银才铸就的。
“浮图之胜,高百余丈,直插霄汉,五色琉璃,合成顶冠,以黄金宝珠,照耀云日……”赵守正沉醉不已,摇头晃脑的吟诵道:
“夜篝灯百二十有八,如火龙腾焰火数十里,风铎相闻数里。群山、大江、都城、宫阙,悉在凭眺中……”
却听咕咕几声,范大同腹中作响,不由变颜变色的催促那船夫道:“快快划船,爷有急事。”
船夫只当他人有三急,赶忙使劲摇着撸,将他们送上了码头。
一踏上岸,赵守正便指着远处的树丛道:“去吧,我等你。”
“兄长错了,我是饿得肚子响,不是想出恭。”范大同颜一笑,抬头看看日上中天,便小声道:“这会儿知客僧人不在大门,我们溜进去,坐下就吃,吃完就走,不用捐款的。”
“一个溜字甚是传神。还可以这样蒙混过关?”赵守正赞一声,他如今知道生计艰难了,自然能省则省。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呢!
“那么多人掏钱,咱俩吃个白食,滥竽充数,谁能看得出来?”范大同说着话,带头来到大报恩寺门口。
果然见寺门大开,除了几个小沙弥在玩耍,并无专门的知客僧人拦路。
范大同得意的眨眨眼,小声道:“进去后若有人拦路,我来应付。”
“哦。”赵守正应一声,做贼心虚的低下头,这种事他还是第一回干。
第四十四章 宝塔诗
说话间,两人来到报恩寺塔院前,只见院门口设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宾客录,和题名用的笔墨。
两个知客僧人守着功德箱,在那里小声聊着天。
赵守正只觉心跳的厉害,范大同却神色如常,施施然走过去。
知客僧人抬头看他一眼,还没说话,便见范大同指了指题名录,坦然道:“我俩出恭去了。”
僧人不疑有他,便继续低头聊天,范大同朝赵守正得意的挤挤眼,带着他进了塔院。
……
报恩寺塔悬有一百零八金铃,春风吹过,悠扬悦耳的铃声传遍佛寺内外。
高高的塔基下,设着数百蒲团,百张矮案,金陵城的青年才俊齐聚一堂,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的江左名士,缙绅和官员也不罕见。
这些人,都是冲着诗僧雪浪的面子来的。
虽然这时候的雪浪刚出茅庐,还没到十几年后骚声满天下的地步,可这么多人明知道要捐钱还趋之若鹜。足以说明他如今的影响力,至少在南京城中,是绝对不容小觑的。
赵守正两人进来时,那位身披华丽锦绣袈裟,面容俊美无俦的青年僧人,正盘膝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只见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丰神俊朗、温文尔雅,气度之潇洒、风采之绝世,浑不似这浊世间人物。
一阵清风拂过,吹来无数海棠花瓣,那诗僧雪浪便沐浴着花雨,对热情求诗的诸位来宾朗声笑道:
“诸位盛情难却,那小僧只好勉为其难,再度献丑了。”
众人登时欢呼起来。
趁着来宾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锃亮的光头上,守正二人四下寻觅着空位。只是今日来宾甚多,已经不剩相连的坐席,两人便在塔院角落,找了俩背对背的座位坐下来。
此时正午,寺院的斋饭刚刚摆上长长的矮脚案台,香味扑鼻、热气腾腾。
见雪浪要赋诗,宾客们顾不上吃喝,都伸长了脖子洗耳恭听,赵守正也不例外。
便听那雪浪法师高声吟道:
“雨后微风不度池,柳条犹拂镜中丝。
凭阑只与禽鱼共,水底月明方自知……”
登时满堂喝彩,众人无不交口称赞。
范大同却理都不理,举着双筷子低着头,将那些香菇面筋、松茸茶干、素什锦、玉兰片之类的主菜,飞快的向肚里扒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