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关系,就十分微妙了。
嘉靖朝时,不管内阁还是司礼监,全都争相献媚皇帝。大学士除了有胡子,也跟太监没什么区别,双方关系自然十分融洽。
但到了隆庆朝,内阁转换风格了。徐阁老为了重塑形象,开始主动和皇帝保持距离,还经常袒护攻击太监的言官。
滕祥这位掌印大,自然对徐阁老一肚子意见。
徐阁老知道,这老阉没少在皇帝面前说自己坏话。但如今放下架子讨好中官的事情,他已经不屑再干了。
是以双方这一年,可谓老死不相往来。
滕祥今日忽然过来,自然让徐阁老颇费思量。
不一会儿,一身大红蟒衣、头戴钢叉帽的滕公公进来,朝着徐阶叉手行个礼,也不废话。
“元辅,万圣上有旨,明天的殿试题他自个亲出了。”
“哦?”徐阶不由一愣道:“此事向来都是由内阁代劳的……”
“您老都说了,是代劳。万岁说,诸位阁老已经很辛苦了,这次就不劳诸位相公费心。”
滕祥打住话头,麻利告辞:“没旁的事儿,咱家回乾清宫了。”
“叔大,送送滕公公。”司礼监掌印号为‘内相’,牛逼时可与首辅分庭抗礼。虽然滕祥不大中用,徐阁老也不好失了礼数。
待张居正送滕祥出去,徐马上低声道:“父亲,有点不对味。”
“什么不对味?”徐阶看着外头的红霞,心里兀然蹦出一句‘夕阳无限好’。
“这是怕咱们外传试题啊。”
徐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已经许了少说十几家,回去就把内阁出的四道题告诉他们。
皇帝忽然来这一出,考虑过小阁老的面子往哪搁吗?
“你又许了谁了?”果然是知子莫若父。
“也没谁。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徐强抑着烦躁,心说今年的大比咋这么不顺?
“你不说,为父怎么知道该选谁?”却听徐阶幽幽说道。
“哦?”徐闻言喜出望外,他老爹素来爱惜羽毛、片叶不沾身。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通通都是他来勉力搞掂的。
现在见父亲肯出手帮忙,那还要啥考题啊?
虽说父亲名义上只是首席读卷官,但按例除了前十名之外,所有的名次都是他来排定。
哪怕那前十名,其实也是徐阁老选出来的,皇帝不过给他们排个名次罢了。
“既然父亲肯帮忙,那就好办多了。”徐便高兴道:“儿子是弥封官,明天看了他们的卷子,晚上再跟父亲详说。”
“嗯。”徐阶点点头,忽然又低声道:“随你送人情吧……估计下届大比,为父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忙了。”
“啊?”徐闻言愣住了,半晌方道:“父亲真要急流勇退?”
显然,这不是父子间第一次谈论这种话题了。
“早点退吧,不知进退惹人嫌啊。”徐阶自嘲的笑笑道:“没看到滕公公那张脸上,写满了陛下对为父的不耐吗?”
“那又如何?父亲是顾命的元老,身后有百官支持,皇帝把父亲换掉,谁来给他治国?”
徐当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因为那也是他丧失权力的时刻。
“总是要退的,等到严阁老那样八十多了还恋栈不去?徒增笑耳。”
徐阶摇摇头,不为所动道:“回头我就跟陛下说说,让他别着急。最多再过两年,等他学会了做皇帝,我这个顾命老臣,也该告老还乡了。”
“……”徐闻言暗暗松了口气,两年以后的事情,没必要现在多费口舌,说不定过上一年半载,老爷子自己就改主意了呢。
他拿起桌上的四道考题瞄一眼,揉碎了丢进废纸篓。
……
那厢间,张居正将滕祥送出文渊阁。
临上抬舆前,滕公公忽然朝他递了个眼色。
张居正微微点头,目送着他的轿子,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其实滕祥不用画蛇添足。见他来这一趟,张居正就知道,隆庆皇帝听了自己的建议利用明日的殿试,收拢一批愿意维护皇权的新鲜血液!
但显然,这跟徐阁老的利益相悖。
所以陛下要在明日的殿试上,跟元辅掰掰手腕了。
张相公轻轻捋一把丝滑的长须,不知道陛下将出什么样的招数……
想想还有些小期待呢。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最后一战!
待到六位举人接受完了冗长的培训,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赵昊早已经让人备好了一桌清淡的饭菜,等他们回来用罢晚餐好早点睡觉。
谁知六位考生却没人敢动筷子。老爹苦笑解释道:“礼部今日培训,特意吩咐,回来后不许吃喝,多上厕所。”
“哦?”赵昊心说,这是明天要上手术台吗?
“因为明日殿试从晨至昏,中途离座便不得返回了。”
王武阳忙解释道:“那位冯郎中说,殿试如厕会被视为对陛下大不敬。”
“哦。”赵昊恍然点头。是啊,美女都是不上厕所的,何况出类拔萃的贡士了。
“那要是万一忍不住怎么办?”一旁的赵士祯有些担心的问道,心里开始默默盘算,是否该连夜为师兄们准备几条拉拉裤了……
“没有万一,我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
却听要强的三师兄,一脸坚毅道:“乡试、会试都坚持下来了,区区一个白天不上厕所,完全不在话下!”
“好,那就快去休息吧。”赵昊一脸钦佩的看着这些坚持不懈的男子汉,心中暗暗钦佩。
不说别的,但凡能这样一路大考小考坚持到现在的,都心理素质与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的精英了。
这自然也包括赵二爷了,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这世上有谁能跟长公主相好,还不放弃努力的?
这样一想,简直肃然起敬啊。
……
翌日丑时刚过,赵昊便把呼呼大睡的老爹拖起来。
于慎思和张鉴也叫起了师兄弟们。
六人起床梳洗后,穿上了新作的黑花缎圆领袍,束好丝质腰带,踏上粉底黛面的官靴。
因为殿试后会举行‘释褐’仪式,发放全套进士服装。
故而为了节约起见,会试后便没有再发贡士服。中式的举子仍穿着原先的服色上殿。
不过礼部会提供应试的笔墨镇纸等物,举子们只消空手赴考即可,无需再携带考篮入场了。
待六人来到堂上,又像往常一般,拜过了孔子、太祖和师父,赵昊便为他们戴上了簇新的儒巾。
不过殿试并不会落第,因此也没就讨那个口彩。
三月里的北京夜里还是挺凉的,赵昊又让人给他们加了披风,然后众人簇拥着六位举人来到大门外。
一溜小轿早就候在那里,还有打着火把、提着灯笼的蔡家巷汉子头前开路。
只见那灯笼上写着‘奉旨殿试’,足足六盏之多。这是昨日从礼部领回来的。
到了殿试环节,赵昊已经不是很着紧了。反正又不会落第。
何况弟子们的底子本来就好,又经过自己强力辅导,名次应该不会差吧?
至于老爹,反正也不指着他了,爱考第几考第几吧……
于是赵昊只送到胡同口,就转回家补觉去了。
春天可是长身体的时候啊,要保证充足睡眠。
……
轿夫们抬着六顶小轿到了东江米巷,六名贡士便下了轿子,一人打一盏灯笼,步行往西走去。
待到了大明门前,依然是满天星斗,但‘奉旨殿试’的灯笼,已经汇集了一两百盏。
虽然昨日培训时,那位郎中反复强调过,要在宫门外保持安静。
但兴奋的中式举子们,还是忍不住互相寒暄,彼此打趣。
一不留神就压不住嗓门,喧哗声不绝于耳。
不同于以往残酷的淘汰,今日殿试毕竟只是排名了。举子们在紧张之外,多的更是兴奋之情。
能不激动吗?漫长的举业之路,今日终于走到终点,只消在此完成鲤鱼跳龙门的一跃,便可光宗耀祖、流芳后世了!
赵守正和几个徒孙一来到,马上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阳阳们自然不用说了,那日看榜时演那出活剧,生生搅了大伙儿的兴致。
同年们都像看活宝似的盯着他们五个。
好在五人都是莫得感情的未来科学家,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神情,依然谈笑自若,毫不介怀。
赵守正可比徒孙们受欢迎多了!及时雨送二爷的大名早已传遍京城!
进京以来他慷慨解囊,资助同年无数,还为滞留京城的流民出钱出力。
在京的举子们都传说,是赵守正精诚所至,才感动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以皇家的名义开粥厂赈济。
赵二爷更是在粥场忙前忙后,一个人操持起那么一大摊子。
十几万灾民吃粥井井有条,几乎没有发生过争抢,去年冬那么冷的天,居然没在粥厂冻死一人。
就连顺天府、宛平县的官员,都高呼不可思议!
同年们却知道,老大哥为此付出了多重的代价……他整天泡在粥场中,以至于耽误了学业,在会试中险些就名落孙山。
老大哥可是在地狱难度的应天乡试中,考取第七名亚元的高才啊!
当今世态炎凉,如此古道热肠、一心为人的义士君子,怕是比三只眼的蛤蟆还要罕见了吧?
赵守正在举子们心目中的形象有多伟岸,威望有多高,也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谁不想和‘送’二爷做朋友呢?
看到赵守正过来,众举子呼啦一下围上来,兄长长、兄长短的问起好来。
赵守正笑眯眯的向众人拱手还礼,与他们愉快的寒暄起来,并为上月看榜时的失态道歉。
“那天以为肯定不中,故而借酒浇愁喝多了。”
“哈哈哈!”同年们大笑起来,纷纷恭维道:
“老大哥乃侍郎公子,稔熟政务,殿试是你的强项,这次定能考个三鼎甲,一雪前耻!”
“唉,别瞎说……”赵守正忙摆手连连道:“我要是进了三鼎甲,谁服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