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河南已经有七支藩王,五万多宗室了。光这些猪的俸禄加起来,就已经超过河南全省收入的两倍。现在又多一位,而且皇帝最爱的小弟弟,还不能拖欠糊弄,这不要了河南老乡的亲命吗?
……
文渊阁,赵守正和他儿子一个动作,手拿着水烟袋,背靠着太师椅,闭目听王家屏给他念河南巡抚周世选的奏章。
他倒不是摆谱,而是这阵子张罗潞王就藩的事情,可把赵首辅给累惨了。到这会儿还两眼上火,看东西重影,只能让手下念给自己听。
说起来,这位王阁老也不是新人了。他万历十二年就入阁了,但万历十四年回家丁忧去了。
今年服阙起复,回到内阁已经三个月了。然而入京三月‘未获一瞻天表’,气得他愤愤上疏质问万历:
‘未有朝夕顾问之臣,而可三月不面见者也!’
不愧是老西儿,醋劲儿就是大。
不过王家屏虽然按例只能位居末辅,但他跟赵守正是同年,和刘东星是同乡,与次辅申时行、许国也都是翰林院的老友了,倒也能和睦相处,不至于醋海生波。
“……河南一省实不堪重负久矣,奏请恩准将景王遗下庄田、房课、盐店、河泊等所留省,由有司征解,以供支付潞王俸禄,似可稍减民累……”
听他念完之后,赵守正睁开眼,对眼前的一到两个王家屏苦笑道:
“这不是做梦吗?潞王早就惦记上景王的遗产了。他去年是不是就上疏讨要过吧?”
“对。”坐在大案另一端的许国点点头道:“去年八月就奏请过,当时皇上直接批的红,‘庄田准给,丈勘立界,以便永远遵守。再查相应地土,不妨数外加给,副朕友爱同气至意。’”
能当上大学士的,哪个不是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赵守正除外。
“好一个友爱同气。”刘东星哼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米醋道:“陛下只知道友爱手足,兄弟同气,却从不体恤百姓。难道天下百姓不是他子民吗?!”
“是,但亲疏有别。”申时行淡淡道:“所以去岁年底,潞王又请赐湖广田地两万顷,以填河南田不足额,陛下又准了。”
“说实话,潞王这是人之常情嘛。”王家屏幽幽道:“换了我有这么个有求必应的兄长,也会在这种时候拼命多求多占的。”
“什么人之常情,根本就是贪心不足!”许国愤慨道:“前前后后讨要了几万顷的地,他吃得过来吗!”
“得为子孙谋嘛,等过去两代,皇上理都不理了就。”申时行淡淡道。
“还子孙呢!再这么搞下去,还能不能坚持两代都难说!”刘东星哼一声道。
“山西河南每年留存米两百五十万石,而两省宗室年禄已达七百万石!省里付不起,京里不想管,就只能任由宗室抢占民田,不交税赋!”
“其余只要有藩王的省,情况都好不到哪去!这已经不是什么远虑,而是迫在眉睫的亡国近忧了!”
阁臣们都默默点头,任谁站在全局的位置上,都会看到这个超级巨大的隐患……好吧,已经不能叫隐患了,而是恶性肿瘤了。
可看到又如何,张太师好容易削减了一通,到了万历皇帝掌权,所有削减全都取消,一切又都回来了。所有劝谏,一律不听。徒之奈何?
诸位大学士只要一想到,现在只能任由这些有藩王的省,一点点烂下去……就一点自豪感、荣誉感什么的都没了。
“算了算了,不要扯远了。这件事就按照皇上的意思来吧,横竖潞王现在还是第一代,能多花省里几个钱?户部不是要给河南拨赈灾粮吗?再多拨个十万石,对南再给周中丞写封信,差不多这事儿就能平了。”好在赵守正从来不较真,只要能混过去就行。
“唉,好吧。”王家屏点点头,对南是他的号。
赵守正早就想清楚了,张居正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甭想解决,也不要不自量力的妄图解决。
这就叫混官场……哦不,这叫‘勇于不敢’。
老子曰‘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意思是一味逞强直进是危险的,要勇于柔弱或退缩,勇于选择不敢做某事,这才长久之道。
小到为人处世,大到治国理政,都是这个道理。
在他看来,自己‘勇于不敢’,虽然不会让大明变得更好,但至少不会让大明变得更糟。
事实上,赵守正能在如此恶劣的内外环境下,维持朝廷的基本局面,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
这两年多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头发全都白了……
……
议完了今日比较重要的奏疏,赵守正发现几位大学士还赖着不走。
“你们磨磨蹭蹭的,还有啥事儿?”他奇怪问道。
“元辅,这潞王已经就藩了,那国本之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几位阁臣交换下眼神,由申时行开口道:“皇上当初可是说好了的。”
“啊这……”赵守正闻言一阵头大,他感觉满屋子的人在自己眼前转圈圈,赶紧又闭上眼。
“你们啊,就不能让老夫喘口气再说?”
“元辅,实在是国本未立,人心难安啊。咱们还是一起加把劲,等立了太子再好好休息如何?”许国笑道。
两个老西儿也一齐点头,显然此事乃众望所归。
“唉,哪有那么简单啊……”赵守正却满面愁容,闷头咕噜噜抽水烟。
太子者,国之根本。立太子这事儿,他已经头大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其实万历皇帝今年还不满三十岁,皇长子也才八岁,按说立储之事也没那么急迫的。
但因为一个女人的缘故,群臣一直心急火燎,不赶紧把这事儿办了,总感觉不踏实。
她叫郑梦境,是个地道的北京大妞。肤白貌美大长腿,性格也虎了吧唧的……
万历九年,因为万历大婚娶的一后二妃,四年来均无所出。所以万历又下旨选秀,并于次年册封九嫔。郑氏因姿色出众,受册为淑嫔,位居九嫔第二位。
其实万历根本不是为了生儿子,他就是好色。因为在他下旨选秀的时候,王皇后已经身怀六甲了。并于万历九年腊月,诞下一位公主。
就在王皇后诞下长女的同时,他还把李太后身边一个姓王的宫女的肚子偷偷搞大了。
因为那次属于一时性起,直接扑倒那种。等到进入圣贤时间后,万历意识到这事儿不光彩了,甚至有些害怕。
别忘了,就在前一年,他刚刚因为在西苑夜游,醉后把个宫女剃了光头,就险些被李太后废掉,还下了罪己诏,发誓再也不敢了。
这才刚过了一年,自己居然在母后宫里,强上了她的宫女,这要是让母后知道了,还能留自己过年?八成这个年就得去凤阳过了。
想到这儿,这厮吓成了鹌鹑,提起裤子就走了。非但没有按规矩赐一套头面给王宫女,还威胁她不要说出去……
谁知他让合法妻子怀孕那么困难,对王宫女却首发命中,几个月后便显了怀。
第八十八章 大戏开锣
王宫女老实巴交,想起皇帝的警告,吓得非但不敢吱声,还拼命的掩饰。
但论起生孩子来,李太后可是专家中的战斗机,她很快就发现了王宫女有身孕。
不过李太后没有暴怒,她正为迟迟抱不上孙子着急呢。再说着宫里只有一个男人,总不成是张相公弄的吧?
便悄悄把她带入密室审问。
王宫女这才敢吐露实情,哭诉说那天皇上来请安,太后正在佛堂礼佛,他就在外头把奴婢办了。可疼咧……
李太后也是当过宫女的,看到哭成泪人的王宫女,就想到自己当年的满腔心酸和担惊受怕。
建立起同理心的李太后,非但没有责怪王宫女,还对她的遭遇深表理解,也为自己又有机会抱孙子而高兴。
隔日,万历来陪李太后用膳。
席间,太后向万历问及此事,这货当时就吓坏了,以为那不知姓甚名谁的女人出卖自己,起先死不承认是自己干的。
被问急了干脆就保持沉默,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架势。
他这种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李太后。
也不想想,太后但凡把这种事摆到台面上说,那就一定有把握是他干的。不然岂不是闹出大丑闻?
她当然不会因为王宫女的一面之词,就信以为真。李太后什么人物,怎么会干这种没六的事儿?
李太后的信心来自于人肉记录仪《起居注》!
《起居注》,顾名思义就是记录皇帝日常言行的簿册。
所谓‘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
万历又不是二傻子,当然知道《起居注》的存在了。但他一点都不慌,因为大明早已不设专门的起居院,而是由翰林院负责记录《起居注》。翰林嘛,都是带把的,还能跟着自己进内宫不成?
然而万历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太后拿出来却是由太监记录的《内起居注》。
《内起居注》这玩意的存在,严重影响了皇帝的生活质量。到哪都有人跟着,干啥都有人记下来,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就算皇帝习惯了,也丢不起那人啊。
你想啊,百年之后,史官修实录,先翻开《外起居注》一看,先皇忧国忧民、宵衣旰食,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再翻开太监记的《内起居注》一看,好家伙,夜夜笙歌,一龙三凤!哎呀,连宫女都不放过,还车震,玩的够花啊……原来先皇的人模狗样都是装出来的,内心还不是一样很黄很暴力?伟岸形象轰然倒塌,又一个荒淫昏君立起来了。
对极力塑造自己千古明君形象的永乐大帝来说,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其实他倒不怕被人说很黄很暴力,而是怕一片空白的临幸记录,坐实了自己篡位后便不举的传闻……
所以从永乐时起,国朝就取消了记录《内起居注》。但凡存在必有其价值所在,《内起居注》的主要作用是记录皇帝何时何地睡过哪个或哪些女人,以备日后查询。
没了原始记录,后宫里那么多女人,一旦怀了孕,怎么确定是龙种,还是送给皇帝一片草原?
于是后来的皇帝便用赏赐替代,睡个女人,赏赐一副头面。将来有孕了,能拿出头面就算龙种,没有就对不起了,野种,喀嚓。
万历觉得自己没赏赐王宫女头面,自然有恃无恐。却没想到居然还有《内起居注》这样厌物……
他脑袋嗡的一声,竟然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宫里也被跟拍了。
不用问,肯定是冯保那厮干的好事!想到死太监居然把东厂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万历就气抖冷,陷深思……
这也是他恨死冯保的主要原因。
不管怎样,万历这下没法抵赖了,只好战战兢兢承认,自己一时糊涂,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看着万历失魂落魄的样子,李太后担心惩戒他会让王宫女愈加无法自处,便好言相劝道:“我老了,还没有孙子,如果她生个男孩,也算祖宗社稷之福了。”
万历吭哧半晌道:“可她只是个宫女。”
李太后有些不悦道:“宫女怕什么?女人都是母以子贵。再说她身份低,你可以加封她嘛!”
万历只好无奈的封王宫女为恭妃。王恭妃果然没有辜负李太后的厚望,同年八月十一日,顺利诞下了皇长子朱常洛。
但万历这种偏狭极端之人,一直很不喜欢甚至歧视这个庶长子。当时宫中称宫女为‘都人’,因此他一直称朱常洛为‘都人子’。却从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子……
从这点上看,万历好像也不太聪明,正常人哪有自己骂自己的?
……
但邪门的是,如此薄幸寡情的万历却对郑氏一见钟情,感觉跟她在一起就很开心,很舒服。
据说她不像别的后妃那样对皇帝战战兢兢,虽百依百顺,却十分干涩,令皇帝很不舒服。唯独这个北京大妞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她敢于挑逗和讽刺皇帝,同时又能聆听皇帝的倾诉,替他排忧解愁。
那是万历皇帝正处在人生最苦闷的阶段,郑氏给了他莫大的安慰,甚至是唯一的安慰。据说她会在皇帝难过的时候抱住他,摸他的脑袋。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却让万历十分受用,这才把她视为呼吸相通、忧患与共的精神伴侣,几乎形影不离。
郑氏的肚子也很争气。万历十一年诞下了皇次女,便被晋为德妃。居然位在诞下皇长子的王恭妃之上。
待到万历十二年,六宫独宠的郑德妃再次怀孕,又被直接晋升为贵妃,地位仅在皇后之下了,跟王恭妃的差距拉得更大了。
虽然后来郑贵妃诞下的皇次子当日夭折,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在万历心中的地位。因为这纯属万历的锅,在她身怀六甲时,万历与之戏逐而伤身,方致皇二子小产早夭。
郑贵妃因而十分怨怼万历,万历也觉着很对不住她,便与其私下盟誓说,若再有生子必立为东宫!
朱翊钧要是能意识到自己这一誓言能毁掉自己的一生,甚至毁掉了祖宗的江山,打死他都不会发这种誓言。
但当时的万历皇帝还年轻,还会被爱情冲昏头脑。而且在他看来,立谁为太子是自己的家事,就像自己想立哪个女人为妃子一般,谁也干涉不着。何况他本来就厌弃那个‘都人子’,所以就跟郑贵妃做了这样的保证。
郑贵妃这下当然选择原谅他,调养好身体重新奋战,又于万历十四年顺利的诞下了皇三子朱常洵,而且白白胖胖的十分健康。
万历十分高兴,抱着自己的三子爱不释手。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母爱者子抱’。
郑贵妃趁机旧事重提,万历正沉浸在,终于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子的狂喜中,便表示自己当年的话依然算数,将来要立常洵为太子。
郑贵妃怕他日后反悔,便拉着万历来到紫禁城西北门西边,他最崇拜的祖父嘉靖皇帝建的大高玄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