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原本可以不用杀那么多人的,也可以救下很多人的,阿瑾,我原本可以不用杀那么多人的,五百万,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这这五百万人口?可杀起来,只要一瞬间,只要一瞬,就能杀死很多很多人。
我有很多机会,有很多机会可以少杀一些人,可以救下很多人,可以让他们不用死,让他们活着看到这一天,让他们安享太平,可是我没做,阿瑾,我没做,我杀了很多该杀的人,可也有很多原本不用死的人,也死了……”
郭鹏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是父亲也救了更多的人。”
郭瑾双膝前屈,坐在了郭鹏身旁:“很多人原本会死掉的,会饿死,会被杀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死掉,可是只要父亲的大军抵达的地方,他们都能活下来。”
“你倒是会安慰人。”
郭鹏摸了摸郭瑾的头,露出了一个从未在旁人面前露出的悲伤的笑容。
“这是事实,若非父亲扫平军阀,扫荡野心勃勃之辈,天下还将继续混乱下去,死掉的人会更多,到那时,一样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父亲不同,父亲在意他们。”
郭瑾面色严肃。
郭鹏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开口。
“阿瑾,你和为父说,如果为父不在了,你还会在意他们吗?在意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你会继续保护他们吗?”
“会。”
郭瑾没有任何迟疑:“他们是我们的根基,不在意他们,不过二百年,黄巾起事再现,魏国必亡!”
郭鹏抿了抿嘴唇,而后点了点头。
“对,他们是我们的根基,比起任何一个亲信都要值得信赖,这一点,你永远都不能忘记。”
郭鹏伸手握住了郭瑾的一只手:“可是阿瑾,为父真的很担心,为父会在意他们,你也会在意他们,可你的儿子呢?你的孙子呢?咱们郭氏后世之君们还会在意他们吗?
若是君上无能,被民欺瞒,做了前汉诸帝,连成年都未成年就要去做皇帝,皇权旁落,自身难保之时,谁还能保护他们呢?所以为父在想,到底怎么做才好,亦或是,教会他们如何自己保护自己。”
郭瑾相当吃惊。
“父亲,自己保护自己的意思是……”
“阿瑾,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郭鹏死死的盯着郭瑾。
郭瑾咽了口唾沫。
“并非……并非如此。”
“没错,并非如此,什么斩白蛇,什么赤帝子白帝子,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什么刘秀当为天子,什么天降祥瑞,什么麒麟降世……全是假的!”
郭鹏怒喝一声,然后,又变得有些颓然,低声道:“一切不过是门户私计罢了,为父一清二楚,可为门户私计而建国,一家一姓之国,难道能阻拦其他门户为私计而谋吗?”
郭鹏无奈的摇了摇头。
“阿瑾,为父立国不正啊,这国是为父篡来的,不过是兵强马壮者为帝罢了,一家一姓,门户私计,为父口口声声为天下为百姓,可不还是处心积虑要扶你上位,谁看不出来?”
“父亲……”
郭瑾说不出话来。
“可为父没办法,为父什么都知道,却做不到,想做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无处着手,所有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东西,都没有,都办不到。”
郭鹏紧握着郭瑾的手:“为父处心积虑要做皇帝,可做了皇帝之后就意识到,这只是刚开始而已,阿瑾,你知道今天为父在大殿内看到了什么吗?”
“不知道……”
郭瑾摇了摇头。
“二十多年前,为父尚且年幼时,在洛阳跟随卢公求学,卢公曾经带着为父前往那些高门大户之中参加宴会,那时候,为父坐在卢公身边,卢公问为父如何看待那样的宴会,为父说,那是亡国之宴。”
“亡国之宴?”
“对,亡国之宴,他们的食物何其精致,歌舞何其美妙,可是那是,就在距离他们很近的敌方,就有人饿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豪门勋贵花天酒地,黎庶凄惨的饿死,那不是亡国之宴又是什么?”
郭鹏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今日,就在今日的宴会上,为父忽然发现,今日殿中的宴会,不正是当年的那场亡国之宴吗?”
“父亲!”
郭瑾非常惊讶。
“它们回来了,阿瑾,它们一直都没有离开,一直都在找机会要回来,现在天下才刚刚一统,它们就迫不及待的要回来了!”
郭鹏紧紧握住了郭瑾的手,紧紧盯着他,眼中满是怒火。
无边无际的怒火。
“它们毁了汉,现在还想毁了魏!要把汉曾经经历过的,一丝一毫都不差的全部转嫁到魏的身上!再来一次!”
“这才多久?这才二十年!二十年!它们就回来了!”
“当日的群魔乱舞,和今日的群魔乱舞,又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群魔乱舞!我毁了它们一次,现在,它们又要重来!”
感受着郭鹏心中无边无际的怒火,郭瑾只觉得震撼不已。
魏国,要亡国了吗?
这才刚刚立国两年啊!
“父亲,它们……是什么?”
郭瑾有些懵懵懂懂,隐约知道“它们”是什么,却又不是那么的真切。
“它们什么都不是,也可以什么都是,士人,豪强,高官,显贵,欢笑,热闹,喧嚣,推杯换盏,歌舞,音乐,美食,熏香,奢华,联姻,它们什么都可以是。”
郭鹏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缓缓开口道:“阿瑾,你不用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你也不可能知道它们是什么,你只需要知道,一切可以导致亡国的因素,都是它们,就可以了。”
郭瑾懵懵懂懂的看着郭鹏,好想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郭鹏用郭瑾可以立刻明白的话语解释了一遍。
郭瑾眼睛一瞪,似乎明白了。
“这是《孟子》篇章,父亲的意思是?”
郭鹏微微叹息。
“要想阻止亡国,方法有很多,但是阿瑾,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看似表面繁华,实则危如累卵。
更可怕的是,人人都安于现状,不愿改变,潜移默化之中,病状已深,再想改变,为时已晚,可若要改变,必须要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
自古以来,凡是变革之人,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强行把他们从温柔乡里拽出来,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没有几个人能承担。”
第899章.九百零九 不愧是我儿
郭鹏这样一说,让郭瑾有了一些感触。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这样的意思吗……”
“对,动态平衡,唯有动态,才能平衡,国家不能静止,升平日久固然安乐,但安乐之中,隐藏着亡国之兆,国家要动,要动起来,皇帝要动,群臣要动,黎庶也要动。
天子是最不能停下来的那个人,在内要确立法度,在外也要为国家找到可以行动的目标,皇帝必须要震慑约束臣下,也要给臣下找到可以继续努力的方向,使他们不停的行动起来。”
郭鹏伸手指向了南方:“南方四州虽然已经大体平定,但是依然还有很多听调不听宣的人存在,还有很多土蛮存在,一段时间内,南方的战争不会少,还会持续,这一点可以利用。
辽东公孙氏已经被歼灭了,但是扶余国和高句骊国还在,他们也需要消灭,所以辽东的战争也没有结束,也可以利用,这是两场近在眼前的战争,可以得到至少五年的时间。”
“至少五年……”
郭瑾默默点头:“父亲已经想到了办法吗?避免亡国的办法?”
“……”
郭鹏沉默了一会儿:“千头万绪,事务繁杂,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但是这件事情为父不去做,包括你在内,所有后世之君都办不到。
阿瑾,只有为父能办到,除了为父之外,没有谁能办到,如果连为父都办不到……那就没有必要再去办了,安心做太平天子,你也是,后代君王们也是,然后,等二百年,亡国。”
“父亲!”
郭瑾双手紧握住了郭鹏的手:“一统天下这样的道路父亲都走过来了,难道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吗?儿虽不才,愿紧随父亲脚步,至死不渝。”
郭鹏看着郭瑾,看着他闪亮的眼睛。
眼里有名为希望的光。
然后郭鹏笑了。
“阿瑾,我有你,就还没输,你看着好了,为父早年的浴血奋战你没来得及看到,但是朝堂上的浴血奋战,你不会错过,首先,你要记住,无论你要办什么事情,钱是最重要的。
无论是行政,还是打仗,还是赈灾,还是发展,钱必不可少,武力很重要对吧?可是没有钱,你拿什么去维持武力呢?”
“儿子明白,财权无论如何都要把持在手,所以父亲建立了内廷内官监。”
“对,钱财无论如何都要把持住,要有,要多,这样才能不受掣肘的办事,所以为父设立了内库,就是为此做准备,不过要办的事情越来越多,手上的钱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眼下这个情况无法节流,那么,就要开源。”
“开源……”
郭瑾皱起了眉头:“眼下这种百废待兴的情况下,父亲打算如何开源呢?难道父亲要加税?给民户加税?”
郭鹏摇了摇头。
“为了支援战事,屯田民户的赋税已经很高了,不仅不能加,还要慢慢削减,给黎庶以活力,所以对于黎庶,眼下是不能加税的。”
“那该怎么办?对外掠夺吗?”
“那是一时的,不是一世的。”
郭鹏还是摇头。
郭瑾没办法了。
“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请父亲赐教。”
郭鹏笑了笑。
“忘记为父怎么和你说的了?君只有一人,民有数十万,你要对抗民,就要联合黎庶,就不能以损害黎庶的利益为前提,而且,民远比黎庶有钱,他们所掌握的财富,难道不是最好的财政来源吗?”
郭瑾有些吃惊。
“父亲难道要对士人豪强加税?那阻力未免太大了,前汉对士人豪强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我们即使强硬推行,恐怕也会有人钻漏洞,上下其手,竭尽全力的阻挠,恐怕难以解决真的问题,却会造成更大的矛盾。”
郭鹏点了点头。
“不错,你思考得很周全,知道直接对他们下手,必然引起纷乱,他们的势力虽然遭到削弱,却不止于毫无还手之力,这是光武帝度田失败的教训,我们不可不察,可是,为父也没说要对他们直接下手啊。”
郭鹏的笑容让郭瑾非常疑惑。
“那该怎么办呢?不征税的话……”
“难道从他们手上拿钱就一定要那么直接吗?阿瑾,有些事情,你直来直往是很难办到的,但是你如果迂回进攻,反而能收到奇效。”
“迂回进攻……”
郭瑾皱眉苦思。
郭鹏没有继续刁难郭瑾,笑道:“不对他们加税,你可以对他们手下的那些豪商大贾加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