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的一切,郭鹏还是很高兴的。
他重走了一遍当年攻克汉中时走过的路,并且抽时间会见了现任汉中太守邓芝。
这个当年帮助庞羲跑腿,跑到长安来请郭鹏去汉中的小年轻,现在也成为了一郡太守,两千石官员,主管着汉中这个交通枢纽之地,并且借机发展汉中的商业。
依靠往返雍州益州两地的商旅,汉中的商业发展的较为健康、安全,根基不怎么依靠外贸,依靠的是内部的政治局势。
只要魏帝国的政治局势稳定,汉中郡就能持续发展起来,依托着魏帝国蒸蒸日上的国势,汉中郡就怎么也不会衰颓。
所以郭鹏此时此刻看到的汉中郡和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被打成一片白地的汉中全然不同了。
邓芝指引着突然来到汉中的郭鹏参观了南郑县周边的屯田农庄。
“当初汉中郡被战火影响,十分破败,人口极少,且最初,汉中是作为军事后勤基地而存在的,所以主要就是屯田,当时就是以南郑为中心发展的屯田。
除却南郑到阳平关这一带,汉中其余地区的农户都是益州平定之后,从关东之地和蜀中迁移来的,朝廷把他们打乱重编,散布在适合耕种的地方建设新的村庄。
然后以此为基础编制乡、县,汉中郡才在这个基础上变回正常的郡,逐渐发展到了今天这个样子,南郑这一带人口最多,村庄最密集,后来臣就任郡守之后,还把这里的一部分民众迁移到了人少地多的地方。”
郭鹏缓缓点头,慢慢踱步,走在乡间小路之上。
乡间小路虽然一样是土路,但是明显也是夯实过的,不是那种天然形成的土路。
那种人走出来的路下雨天泥泞不堪,晴天尘土飞扬,一阵大风吹过来掀起阵阵尘土,能叫你十米之外人畜不分,五米之外雌雄同体。
而夯实过的土路则有了基础的路的功能。
能走人,走牛马,能过小推车,不会因为下雨或者刮风就酿成搞笑剧目。
城池之间有大量通行需求的大路是要更加专业的筑路队伍用更专业的手法夯实地基,再用专门复合材料筑路的,工序十分繁琐。
而这种乡间小路就没有如此大的通行需求,简单的夯实土路就能满足日常需求。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汉中地方官府没有尸位素餐,而是真正把朝廷的要求落实到村庄之内的。
郭鹏前往抵达雍州和凉州的部分县乡,会发现一些村庄没有夯实土路,还是那种泥泞不堪的烂路,非常典型的官员渎职。
汉中郡则没有。
抬眼望去,四周除了成熟的耕地之外,还有坐落在耕地周边错落有致的农家小屋,虽然一样低矮,却并不显得破败,装饰简单,却并不显得困顿不堪。
郭鹏记忆中,四十多年前谯县的乡野小路周边能看到的景象并非如此。
更早的事情他记不清了,至今他能想起的最早的记忆是六岁的时候,郭单曾经为了做形象工程迎接国相检查而带着他一起下乡搞操作。
于是让他亲眼见到了那个时代最真实的农村。
那时,他入目所见的是那些破败的几乎风一吹就能倒下的茅草屋,还有简单的茅草装点的破门,关起来和没关起来区别不大。
打开门,屋子里黑黢黢的,没有光线,农家屋子普遍采光不好,当然他们也根本不懂什么采光,不懂什么坐北朝南的建筑艺术。
建筑艺术属于权贵,不属于农民。
破败茅草屋的门口站着衣衫褴褛或者压根儿没有裤子只用破布裹一下的男性农家人。
男人没有衣服,光着膀子好歹还能站在外头,女人们更惨,干脆因为没有衣服或者没有裤子,只能呆在黑黢黢的家里不敢出来。
那年头能在外头走路的农家女人都算是稍微有一点点家底的中农家庭。
也只有中农以上的农户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还有点小钱能进城扯一段布给自己做一件衣裳或者一条裤子,算是过新年了。
真正赤贫的农家全家上下能凑齐一套外出的行头都很不容易。
一件衣服或者一条裤子全家人轮流穿,还要紧着家里的壮劳力穿,女人则尽量不穿,不露面,活的还不如一只老鼠老鼠还敢过街呢。
家里要是有女孩子,那更是整天整天的呆在家里不让出来,一年到头也不知道能穿上衣服出门几次。
郭鹏下乡的时候,有车架随行,那些没衣服穿不能出门的孩子就趴在窗户口露出一个头,用渴望的眼神看着衣着光鲜的他。
那眼神郭鹏至今为止都忘不掉,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中刺痛。
就算是能穿衣服在外面走着的人,大部分也是眼神呆滞的。
看着穿着厚实且相对华丽的衣服的他,还有他所乘坐的车架,眼里是一种想要羡慕却又不敢羡慕的复杂情感。
他们往往远远地看几眼,等车架近了,便做贼似的慢慢把头低下,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等车驾过去了才敢偏过头继续看几眼车架,然后小声的交谈几句,头仍是低着的,腰背仿佛永远也挺不直。
农人们连正大光明的看他几眼都不敢,生怕惹了车架上的他不开心,从而赏他们几鞭子。
郭鹏记忆里那时的农家人都是面容憔悴、丑陋,且有菜色的,皮肤呈现一种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黄黑色,二十多岁活的和四五十岁似的。
他们大多数身型低矮,腰背佝偻,瘦骨嶙峋,看上去就像一张皮包着一堆骨头,强行撑起来一个人样子。
因为过于瘦弱,脸上没肉,眼睛反倒显得很大,一个个大头大眼,冷不丁一眼望过去还有点渗人。
而他因为营养充足,十二岁离家的时候就比一些成年农家男子更高更壮实,后来更是成长为身长八尺的战场悍将,身体素质放到现代都能碾压大部分正常人。
不客气的说,他六岁的这一次下乡给了他巨大的心理冲击,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东汉末年群雄争霸的风云激荡之下,掩藏着怎样的惨绝人寰。
这是书里没写过的,也是电视剧、电影和电脑游戏里不曾体现出来的。
三国群雄的浪漫滤镜从此在他眼中褪去,一个冰冷严酷的世界逐渐成型。
造反的种子在那时扎根于心底,等待时机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于是四十年以后,他换了人间。
人间换过一遍之后,他这一路走来,便几乎没有再见到那样的场面了。
虽然不知道在他没能看到的地方是否还有这样的情况存在,但是至少,不再是入目所见都是那样的情况了。
汉末的时候,除了他以外,所有身边人都觉得农人们的贫穷和凄惨是理所应当的,甚至觉得他们还可以更惨一点。
偶尔出现一两个稍微富裕一些的村子,甚至能变成地方官员的伟大政绩,没有也无所谓。
而现在不是了,现在再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当地官员是要掉脑袋的。
这说明他多年奋战并非毫无意义,底层民众的生活得到了肉眼可见的改善。
至少他现在所看到的汉中农人们都是爽朗的农家汉子,脱掉衣服身上好歹能看这些肉,而不是一张皮包着骨头,脸上也不是那般的呆滞,神情生动了许多。
农家院子里能见着穿着一身得体衣裳端着盆子喂鸡喂鸭的农妇,走来走去相当忙碌。
农妇身边还能见着满地乱跑的小孩子,身上也穿着虽然陈旧却并不肮脏的小衣服嗯,一看就是大人穿剩下的衣服裁剪一下改的。
至少有的穿。
男孩子女孩子都一样,有的穿,不用一家人轮流穿一件衣服。
农家小屋的窗口处再也没有看到那种能刺痛他的眼神。
远远望过去,他能见着村庄中屋子的烟囱里冒着炊烟,乡野小路上飘荡着粮食的香气,还能听到狗叫声。
很有活力的村庄啊。
于是郭鹏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第1601章.一千五百二十一 郭鹏衷心的期待
郭鹏在汉中走走晃晃数日,跑了汉中的三个县,每个县都深入乡间观察屯田农村的情况。
只有这个国家的最底层发生了改变,这个国家才能发生改变。
只改上层不改下层,这个国家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所幸,汉中的改变是肉眼可见的。
所以郭鹏比较满意。
当然,也有些不太满意的地方。
“的确发展的不错,这些年你们还是做出了成绩的,汉中能从一片战火白地发展到如今这个样子,不容易……不过,你也不要随便迁移民众去垦荒,垦荒不容易,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把土地开垦好了,你又要让人家从头开始,起码三年啊。”
邓芝无奈的笑了笑。
“这也不是臣力主的,主要是汉中居民从张鲁、刘璋时期就不断折损,数次乱战之后十不存六,不得不从关东和蜀中迁移民众来屯田,但是迁移来的民众来自不同地方。
他们彼此生活习俗千差万别,乡音不同,甚至不认字的都无法互相交流,产生矛盾的有很多,最开始朝廷用屯田的方式把他们打散了重新居住在一起,军管的情况下还能压制争端。
战事结束以后,他们之间的矛盾就很大了,臣最初接任汉中郡守的时候,每个月都要处理三到五次群体纷争,后来臣直接去乡间调查,才发现问题的原因。
所以之后就改变了最早那种粗放的分割方式,重新编组乡、村,趁这个机会,也可以用减免赋税的方式把一些人迁移到人口稀少的地方居住,开垦荒地,有些人甚至主动愿意迁移。”
郭鹏听后缓缓点头。
“具体情况,具体看待吧,你做得很好。”
郭鹏伸手拍了拍邓芝的肩膀,让邓芝十分开心。
但是最开心的,还是郭鹏自己。
看到自己能真正切切的改善最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让他们获益,这是他最为期待的。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局面能维持多久,但是哪怕能多一天也是好的。
不能因为无法实质改变,就不去做,哪怕只是前进一寸也可以,前进一寸有一寸的好,总归是在往前走,不至于往后退。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康庄大道,可不就是这样一寸一寸往前挪出来的吗?
所以哪怕只是一个人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只是微不足道的些许改善,郭鹏也愿意去做。
就当是一种补偿,是一种微不足道的补偿。
出于郭鹏心底深处不能真正改变他们处境的愧疚的补偿。
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郭鹏离开了汉中郡,出阳平关,顺着原先的金牛道、现在的新修大蜀道,一路南下,直接往成都的方向走。
郭鹏当初就是在阳平关停止了征伐的脚步,没有继续南下,当时郭魏政权的扩张能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征伐了。
所以此次来到益州,是他真正的第一次来到益州。
出了阳平关,就是真正的【未探索区域】。
顺着当年魏军征伐刘璋时所走过的道路,郭鹏一路南下,一路游览蜀中风光,感受蜀道之难行。
魏军南下时走的金牛道,当年秦军征讨蜀国和巴国的时候也走过,从无到有更为艰难。
西川之地多山川,开凿道路十分困难,从汉中盆地往蜀中走,其难度不亚于从关中平原抵达汉中盆地。
现在能够走在相对宽敞平坦的大道上,也是魏帝国多年投入支出以及大量修路苦力丧生换来的。
可以说每一寸道路下都埋葬着修路者的血肉,何等困难。
尽管如此,这路也算是修好了,崇山峻岭之边,河流湖泊之畔,道路蜿蜒曲折,却依旧指向前方。
蜀道之上来来往往者甚众,基本上都是经商的本地商旅,他们把蜀中特产往北送,送到关中换取钱财和其他的货物再带回蜀中发卖,联通关中和蜀中,以此繁荣经济。
蜀锦也因此得以更加快捷的大规模北上,不仅卖到了全国,也卖到了罗马、安息和贵霜,不仅是蜀中的拳头产品,也是魏帝国的拳头产品。
益州为魏帝国搞外贸创造外汇立下了汗马功劳,郭鹏施政也较为在意益州,并且把他认为能力非常强的官员满宠放在益州数年,把益州从战乱之中带回了和平。
走在益州大道上,郭鹏总是不由自主的产生一些联想。
他想着另一个时空里,诸葛亮掌权的蜀汉政权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决心和执行力,在几乎被困死的蜀中搞战争动员,走着如此难走的道路,以如此低下的物资投放率,五次主动进攻北方强魏。
他感觉诸葛亮和刘禅这对旷世君臣其实生错了时代,不该出现在被困死在四川盆地的蜀汉,而应该出现在南宋。
蜀汉实在太弱小,国力实在是太弱,根本不足以让诸葛亮和刘禅这对君臣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