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940节

  在黄昏时,燕胡将城南封锁的兵马撤出之后,胡学长在数十扈兵的掩护下,冲入荆州残城,与其父胡文穆汇合。很显然,燕胡不会理会小股兵马登陆进城,但更多的兵马想登岸,从江岸码头到南城那近十里纵深,将是充满血腥的死亡地带,燕胡部署在两翼的精锐骑兵绝不是摆饰。

  看着老脸枯瘦、胡须凌乱、满眼血丝,仿佛精力已经给榨空的父亲,胡学长没有大胜将至的兴奋。

  “胡虏斗志看上去没有消退的迹象啊!”胡学长登上残墙,看着完全控制北面残城的燕胡兵马,阵列依旧整饬,此时还不断有兵马从残破的外城北门涌进来,能预感到即将而来的攻势将如暴风骤雨。

  “困兽犹斗啊!”胡文穆轻吁道,看着长子走过来,这时候完全没有胜利会师的喜悦,摆在他们面前,还有一道生死考验。

  为了攻下荆州城,虏帅叶济罗荣将手里的精锐兵马几乎都集中到荆州的外围,要是能轻易击溃,叶济罗荣以及他麾下的燕胡精锐这些年闯出来的凶名倒是徒有虚名了。

  三万守兵,守城战死或受伤以及在外城给突破时被击溃、被分割包围被迫降敌的,已经远远超过半数,眼下还有不到八千人随胡文穆退到内城,能站起来拿兵器与敌搏杀的,不足六千——即使在这时放弃荆州城撤到江上去,胡文穆也无亏于心,但事情永远都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淮东援军几时能至?”胡文穆轻声问道。

  “即使有援兵,最快也是四五天之后。”胡学长说道。

  要撕开燕胡兵马对江岸的封锁进援到荆州城里,已经不是荆湖军在南岸的万余弱兵能胜任的,而淮东在此之前要集中兵马突破鄂东防线,也没有可能分兵来援荆州。毕竟在淮东的通盘战略,能不能守住荆州,对整个战局都没有决定性的作用。

  就算林缚会考虑在东线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往荆州派援兵,但从黄陂以东逆水而上行四五百里水道,入冬后西北风正盛,怎么也要四五天的时间。实际上,胡学长在江夏没有看到林缚有往荆州直接派援兵的迹象。

  胡文穆看着周遭将卒,四五天之后,还能有几人生存下来?

  胡文穆倒不是怕事后因为弃城事给林缚抓住小辫子,他不甘心啊——胜利唾手可得,谁甘心与最后的胜捷无援啊!

  “左相可有什么话与你说?”胡文穆轻声问道,声音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左相倒没有说别的什么,只叫左链拿了一张便函给孩儿……”胡学长说道,从怀里掏出左承幕叫其子亲自交给他的便函。

  便函皱巴巴的,叫胡学长贴身收藏了有两天。

  两天前,胡学长在江夏,左承幕从黄陂派其子左链渡江见胡学长;胡学长从江夏驰马赶到荆州南岸,总算赶在今天有机会渡江进入荆州城,将便函交给胡文穆。

  便函只有寥寥数字:流逆行险,不如学张翰。

  胡文穆长叹一声,叹出太多的不甘心、不情愿。

  胡学长当然清楚左承幕这寥寥数字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是紧张的看着父亲做决定。

  胡文穆又苦叹一声,看向身侧披甲诸将:“老夫留下来殿后,你们准备一下,入夜后便与学长先撤到江上去,仔细一些,莫要到最后马失了前蹄……”

  “大人!”左右诸将皆有不甘,劝说,“大捷在前,不能半途而废啊!”

  “我们没有半途而废,诸将与我守荆州,牵制胡虏主力达二十日之久,为枢密使在汉水东岸歼溃敌东线主力,创造有利的条件;这些都是诸将卒搏杀而来,荆襄胜捷的荣光,尔等必能分享之,”胡文穆振声说道,“眼下,已经没有再跟这些凶兽拼杀、徒增伤亡的必要。”

  胡学长转脸望向天际渐深的暮色,抑制流泪的冲动,也许这样才能叫人皆大欢喜:胡家要是在战后不愿意放弃手里的权柄,那这时放弃荆州就是给淮东攻击的污点,荆襄大捷的胜果,自然也与荆湖军诸将没有半点关系,反而要担忧给淮东清算。

  要是胡家在战后顺应大势,愿意放弃手里的权柄,放弃割据荆湖的努力,那是荆湖军坚守荆州这么久,就是成功的吸引住燕胡西线主力,替淮东军主力在东线歼敌创造了有利条件;在完成战役目标之后暂时放弃荆州城,只是避免无谓的伤亡罢了;更何况守城这些天来,守军自身伤亡逾两万不说,还歼灭降卒、敌兵有三四万之多至于荆州城里的平民,在荆州外城给攻破的时候,就已经伤亡惨重,内城的得失已无关平民。

  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

  左承幕便函上寥寥数字,说的便是此意。

  即使荆湖军给打残成这样,叫胡文穆下定决心放下割据地方的权势,犹是有着强烈不甘心啊。

  荆州残军有意撤走,田常自然也不会再冒险进攻——毕竟再多增加一名伤卒,将加剧北撤的难度。

第137章 北逃路茫茫

  二十三日清晨。

  荆州城南的码头,乃春秋时楚王巡江所筑,历今已经一千四五百年的历史,又经数代修缮,长达数里的泊船岸线掩在清晨的薄雾之中,仿如游龙。

  在上游汊口荆水汇入扬子江,穿于夷陵、荆州之间,逆荆水而上即为绵延千里横亘于荆州、汉中及襄阳之间的荆山——叶济罗荣策马踟蹰于荆水东岸的大堤之上,举目四望。

  北面不远处有渠引荆河之水往荆州城北而去,荆州府的水利灌溉完备,良田沃野,为鱼米之乡——面临大江,背依山险,又有资战之良田,这本该是夺下之后大治水军、屯扩兵备以制江淮的良地啊。

  叶济罗荣流连忘返的看着这片土地,想着即将弃荆州城北撤,心里有着怎么都压抑不住的不甘。

  远处扬子江的水面上,有十数艘荆湖水军的排桨战船在雾霭里若隐若现,似乎就在江上等待着这边撤军就重新上岸夺回荆州城。

  “胡文穆如此干脆就放弃荆州城,看来淮东并没有给他任何压力……”胡宗国勒住缰绳,眺望江上的战船,从昨日接胡文穆率荆州守军残部撤退的船舶数量不在少数,但多为渔船改造,远不如淮东水营战船那么叫人感到威胁。

  叶济罗荣点点头,胡宗国话的意思是猜测林缚也许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派精锐兵马从荆州登岸追击他们的后路。

  叶济罗荣不会认为林缚的野心会仅限制歼灭他们在汉水东岸的兵马,既然林缚无意从荆州登岸追击他们的后路,一个可能林缚来不及从黄陂分兵逆扬子江而上,还有一个就是林缚认为淮东水营战船能及时进入汉水对他们进行半道拦截。

  北撤路途迢迢,叶济罗荣一时还看不清遮在前方的迷雾。

  由于变故来得太迅猛,叶济罗荣心想燕京怕是还为在即将到来的荆州大捷庆祝吧?

  这么一想,叶济罗荣心里更是凄凉跟苦涩。

  即使淮东军主力从荆州登岸追击他们后路的可能性不高,但荆州这边不能不安排殿后兵马。

  叶济罗荣着手下大将、副都统普碣石率八千精骑,分守荆州、夷陵、长林三城,以掩护北撤兵马的后路。叶济罗荣同时将军中六千多重残伤卒都丢给普碣石,要最后利用他们防守荆州城,并在殿后骑兵撤退时将他们遗弃在荆州城里。

  不是从荆州城撤到八九里外的江岸,从荆州一路北上到襄阳,有四百余里地。要是十万兵马北撤,带上这六千多不良于行、需要更多人照顾的重残伤卒,北行的速度怕是要给拖慢一半。

  一部分骑兵殿后,不过也有两万骑兵已于昨夜就先行往襄阳方向撤退了。

  主要是因为骑兵北撤的速度快,三天就能赶到襄阳;另一方面即将进入南阳的陈芝虎,需要更多的精锐骑兵,对进入樊城的淮东军进行威慑,以避免丹江口、武关河的侧翼过早给淮东军主力刺入。

  接下来就是周繁、田常及韩立等部步卒的撤退。

  要想撤退不变成溃逃,撤退的速度就不能快;甚至要有意识的压下北撤的速度,不时的停下来利用荆门、南漳、钟宜等城池过行整顿、整饬,而不是十数万人乱糟糟的一气往襄阳跑。

  鄂东防线在眨眼间崩溃,十数万兵马溃败,叫淮东军趁其后肆意掩杀而毫无抵抗之力——叶济罗荣征战三十余年,对这种情形不陌生,但从来都是他率部掩杀溃敌,而没有给别人掩杀过。

  正是知道溃败的可怕,正是不想叫西岸的十万兵马最终逃往关中的剩不到十一,不想叫撤退变成溃逃,叶济罗荣才一意要攻下荆州城来掩护后路安全,使撤退从容有序,而不至于给淮东军精锐在后面狗咬兔子跑。

  拿下荆州城,淮东军想从荆州城外围大规模登岸,就不是三五天能做成的事情;至少在淮东水营能进入汉水之前,汉水还能给他们的侧翼提供足够安全的保护。

  至于胡文穆率六七千残军从荆州城撤出去,叶济罗荣不会在意,毕竟他此时的重中之重,就是叫西岸的十万兵马能顺利的撤往关中、保存住西线兵马的实力不给淮东军主力歼灭,而不是其他。

  能拿下荆州城掩护后路即好;即使将胡文穆所部六七千残军歼灭,对叶济罗荣来说,不过是己方同时也会多数几千人的伤亡,又有何益?

  撤退不会急,再一个就算早一步赶到襄阳也没有用,襄阳那边还没有备下足够这么多兵马短时间渡河的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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