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892节

  楚梁站在立笼里,手脚都上了铁镣,动弹一下,皮肉都会磨得生疼。

  袁州这些天,每天都要十几颗人头落地。给清肃的都是给认定为黄秉蒿的残余势力或在袁州战事前参与投虏之事的黄秉蒿嫡系心腹。

  楚梁不晓得他算不算黄秉蒿的嫡系心腹,他续娶的妻室是黄秉蒿族中女,但他是出身东闽军,只是早年负伤离开营伍,而后才投的江州军。虽说他在东闽军时,在陆敬严帐前只做到小校就受伤退下来,但因为这层关系,在江州军里始终不如陈子寿、张雄山受黄秉蒿信任。

  毕竟投附淮东的东闽军将官太多,陆敬严一系的将校,陈定邦、耿泉山在淮东军里都是制军一级的将官,虽说楚梁在东闽军级别很低,但也是要算东闽军出身——不过楚梁心里清楚,他离开东闽军太早,跟高宗庭、陈定邦、耿泉山及虞家兄弟等高级将官没有交情,而他的族兄虽说早年颇得陆敬严信任,但又早早死于济南战事。

  他在战前虽说不主持投燕虏,但也主张防备淮东,这时候他又派人联络潭州的事情败露,那到下袁城里根本没有他分辨的余地。

  林缚在袁州要大开杀戒立威,根本不会介意多杀一两个无关紧要的杂鱼。

  心知这次到下袁,再难活命,楚梁心里倒也没有惧意,入城时,抬头看在城楼前卫戍的淮东甲卒仿佛古旧的朴素刀剑,看不去其貌不扬,但唯有知兵事的宿将才能明白淮东甲卒内敛的悍厉,有着真正血战中磨砺的锋芒,远非普通兵卒能挡。

  楚梁心里凄然:淮东有百战健锐三十万,黄秉蒿竟然不知死活想贪裂土为王的富贵,害得诸多人落得当前的下场,大概是贪得无厌最佳的写照。

  这时有一小队人马从城里迎上来,所穿衣甲只是与城前守兵的衣甲略有不同,想必是淮东军里特别的编制,拦住押运的队伍。

  为首一人,问押运的小校:“所押解之人,可是芦溪守将楚梁等人?”

  押运的小校回禀道:“正是。”楚梁不识来人,押运的小校却晓得来人所穿衣甲代表的是枢密使扈卫官身份。

  “这是枢密使的手令,”来人将一封手令及随身佩带的牙牌交给押运的小校验看,说道,“你们可以回去缴令了,楚梁就给我们吧。”

  押解的小校拿着林缚的手令回去缴令,楚梁他们根本不会介意由谁来接管他们,也根本不会介意谁将对他们行刑。

  行到一处驿馆模样的建筑群,来人给楚梁他们都解开木笼,对楚梁他们说道:“楚梁你随我们去大人的行辕,其他人都在驿馆里休息。没有什么事,不要在城里瞎逛,即使要出去走动,天黑之前也记得回这里。宵禁未解,给巡城兵马截住,少不了一顿大棍,没有人能替你们求情。”

  这是不杀了?

  楚梁迷迷糊糊的随来人赶去行辕,路上有人看着他们进来,还笑问接他进府的人:“这是楚将军要保的人?”

  林缚看着赵梦熊将楚梁带进来,点点头,说道:“楚铮说你略具将才,看来楚铮还替你歉虚了。虽说楚铮与你同族,不过你续娶黄氏之女,楚铮将家小迁往崇州之时,也没有惊扰你的富贵,不知道你此时有何感慨?”

  “啊!”楚梁愣怔片刻,江西战乱仍频,族人流散许多,早年听说楚铮死于济南战事,之后也没有刻意的打听楚铮家小的下落,没想楚铮非但没死,他的家小也早就迁往崇州了。

  “战前你不劝戒黄秉蒿投效朝廷,战后你又有意投附潭州,有心搅乱袁州当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虽说你随后率部投降,但罪大功难抵,论罪当流徙,想来你也不会不服,”林缚不管楚梁如何心态,“这样吧,楚铮在沂州为将,你们去沂州做几年苦役吧!另外,你暗中联络潭州的消息,是张翰故意泄漏的,你莫要疑你麾下将校。”

  高宗庭给楚梁签发过境文书,就叫楚梁离去。楚梁如坠梦里,既然楚铮此时是淮东军大将,他们这时候到楚铮帐前投效,也是他们在乱世唯一的出路。

  楚梁离开后,林缚与高宗庭笑道:“张翰到这时候还想来搅局,也真是难为他了。”

  楚梁毕竟是率部投降,虽说暗中与潭州联络,杀之也无不当,但会叫潭州军将心生警惕,是帮张翰凝聚湘潭人心。

  袁州此时已经叛投奢家、与朝廷对抗,自黄秉蒿以下,都是叛降的身份,绝大多数人担忧给清算,所以容易给黄秉蒿胁裹,最后大批人绑在一颗树上给吊死。

  与袁州不同,潭州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属地,自张翰以下,潭州文武官员都是朝廷的官员。在淮东大军面前,潭州的文武官员投附淮东,就完全没有事后给清算的心理负担,顶多叫淮东排挤、叫淮东架空,但不会有身死族亡的担忧。

  在这种情况,张翰还想胁裹潭州文武官员割据自立,将会变得不现实。

  杀与不杀楚梁,对潭州文武官员是有深刻影响的,就算没有楚铮这一层关系,林缚也不会擅杀楚梁等将。

  杀黄秉蒿,是震慑张翰等人不得异动;留楚梁,是宽慰潭州中下层文武官吏无需恐惧淮东。

  “实在不行,我到潭州走一趟?”高宗庭说道。

  “不用了,”林缚摇了摇头,“新渝那边的残局,这两天就要收拾,随后你就随我北上,没时间去潭州了。就算张翰没有雌伏之心,他也没有能力搞什么妖蛾子来。等过了这阵子再收拾他不迟。”

  黄秉蒿在袁州四万兵马,就如此给淮东支解掉,潭州虽有四万兵马,就算张翰给猪油蒙了心,有心与淮东作对,他麾下的文武将官又怎么盲目随从于他?

  张翰不甘雌伏,暂时间也不为害,反而日后可以拿这个为借口收拾潭州。

  高宗庭笑了笑,说道:“也是。”

  潭州制置使司内宅别园里,灯烛通明如昼。

  黄秉蒿在袁州兵败被杀,消息传到潭州后,张翰就没有睡过好觉,老眼里布满血丝。

  “南阳陷落在即,燕胡大军极可能会立即南下进攻荆州,”张翰次子张佐军神情也相当疲倦,这些天都没能好好的休息,站在地图,仍坚持自己的主张,声音嘶哑的说道,“在荆襄一线,淮东与燕胡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我潭州不牵绊淮东的手脚,但也没有这时就对其诚服。”

  “崇国公不管南阳陷落,也要先吃掉黄秉蒿,”张佐军对面站着的中年文士是张翰信赖多年的谋士顾浩,他说道,“崇国公枭雄之姿尽展,在袁州也不惜血腥手段,潭州此时不表态,日后怕难转圜。此时叫二公子携家小去淮东军中为质,以安淮东之心,淮东那就不可能立即解了潭州的兵权,甚至还要宽慰这边。要是崇国公没有成龙的气运,在荆襄与燕胡大战失利,这日后反而会更依仗潭州,对潭州只会有好处而无坏处。倘若荆襄会战,淮东再获大捷,南北之势也就分明了,大人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此两利之策,可进亦可退,大人不能犹豫啊!”

  “我不去袁州,”张佐军断然说道,“张家在湘潭说一不二,焉能授制于他人?”

  “潭州此时不表态,淮东虽未必能挡燕胡夺荆州,但守住扬子江不成问题,待淮东在江州、庐州的防线稳定后,其出兵打潭州,”顾浩说道,“敢问二公子,潭州兵马尚不能跟袁州军争雄,能挡淮东多少精锐涌来?”

  “二弟不去,那我走这一趟吧,”坐在张翰身边一直没有吭声的张翰长子张佐武说道,“如今袁州已失,江宁政令可直入潭州。即使我张家不从,湘、潭、洙、岳诸府的知府、兵备事,又有几人会真心的跟我们张家绑在一颗树上?你们就不怕湘潭再出一个周知正?”

  张翰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次子的眼神里有一些难掩的失望。他更想将长子佐武留在身边辅佐军政,但次子不肯去淮东军中为质,强扭的瓜不会甜,硬要他去,非但不能缓和与淮东的关系,搞不好生出祸事来,反而不妙,反而长子佐武知机善辨,也沉稳持重。

  “那就叫佐武走一趟吧,顾先生也一起去袁州吧,”张翰说道,“张家乃朝廷之臣,外虏入寇、朝廷蒙难,枢密使有召,我张家不能袖手旁观。你们去袁州,无论崇国公是将他留在军中,还是叫你去江宁为吏,都要尽心尽力;我们走后,潭州这边的兵马会散于诸府……”

  “大人明断。”顾浩说道。此时已是南北争雄之势,唯有曹家能在川东守住一隅,其他势力不知养晦之道,还存贪欲,不过是学黄秉蒿求速败尔。

第93章 深山残兵

  从幕阜山往西北,即为鄂州咸宁县境内。

  有数人从山谷里钻出来,停在半山腰,观察着山坳里的村落。

  村落不大,在山坳里有十几户人家,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一看就知道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邓左校,”一名山民打扮的汉子从小路摸上来,矮着身子蹲在灌木丛后,似怕叫山坳里的村民看见,压着声音跟领头的汉子汇报道,“山坳外头还有一座寨子,有三五十寨兵,要等到夜间才能过去;我们回去见副督吧……”

  领头的汉子是袁州都督府辖左部校尉邓复,这时候他从下袁北逃到咸宁境内,十数日都没有好好歇息过一回,每日都是昼伏夜出、钻林越林,眼窝深陷,胡渣子乱糟糟的,有如丧家之犬,此时他们都扮着寻常的溃兵,将精良的鳞甲脱掉,换着光泽黯淡的普通皮甲,潜逃到鄂南山区里。

  听得山坳外还有一座山寨,邓复手按着腰间的佩刀,沉声说道:“要从鄂州通过,少得要与外人接触,你们要谨记,无论在何时,都不得再提副督这个字眼……”往山下望了一眼,又领着人往山谷里钻去。

  走过险峻处,树林、灌木丛里都有隐隐藏了一二人警戒出入山谷的小径,陈子寿与残部从前日起,就藏在山谷深处。

  陈子寿在逃往下袁的途中给打溃,得知周知正暗投淮东,他没有敢去下袁与黄秉蒿汇合,而是往北面的禾山深处败逃。这十数日来,陈子寿率残部一路北逃,一直到前日才走到幕阜山的北麓。

  邓复等人走回来,走到胡须乱糟糟、脸颊瘦长的陈子寿面前,禀道:“再往北,就是咸宁县境,丘山之间,人烟也密集得多。虽说胡文穆要增强江夏、荆州的防御,在五月之后将兵马大量北调,但在鄂州为防备淮东,仍然留守万余兵马,倘若我们暴露了行踪,胡文穆是不可能叫我们顺利潜往汉津的……”

  汉津在扬子江北岸,三百多人昼伏夜出走两三百里地,问题不大,但想要不着痕迹的渡过扬子江去,就不是易事。

  “照我说,索性就在幕阜山里扎寨,陆陆续续的有溃兵从南面逃来,以副督的名望,招揽三五千人,不是难事,手里有兵,还愁他个鸟?”一个黑脸将领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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