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85节

  发生这样的事情,林缚更是无法脱身到别处去,他白天回狱岛处理公务,入夜之前,他就带着护卫武卒住到岸上来,又借这次事件,他将护卫武卒增加到十二人。虽说狱岛对河口这边也没有管辖权,但是林缚每天带着护卫武卒到岸上来过夜,甚至有时候林缚有事在狱岛上耽搁了,便先派周普率领护卫武卒到岸上来警戒,旁人也无法多说什么。

  大概也是江堤内侧那片地的地主跟曲家都想跟流民袭杀惨案撇清关系,不想林缚以及按察使司将怀疑的目标放到他们头上,林景中再去曲记收租栈问江堤地权的事情,一直未露在的地主第二天就主动找上门来,同意将江堤内侧两百多亩地以每亩七千钱的价格悉数转让售给集云社。

  对于年收成能有五六石的良田,即使在谷粮廉贱的江南,每亩七千钱的售价实在不能算得上高。

  曲家更想洗脱嫌疑,没有就收租权的问题刁难集云社,一枚铜子都没要补偿的就解除了之前的收租契书。这两百多亩原先由十二户佃农租种,集云社给佃户补了青苗钱,又雇佣之前这些佃农给集云社做工,之前一直迟迟无法解除的地权问题,却在惨案发生之后迎刃而解了,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二月八日那天,叶楷的正业堂将《提牢狱书》两套雕板全部制刻完成,还印了四册实样书派人送到河口来。这一天,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正携友到河口来拜访林缚,拿起还飘散着浓郁墨香的厚实样书,一时感怀万千,拿袖遮掩抹掉情不自禁流出的泪水。

  春秋时鲁人叔孙豹曾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千百年以来,“立德、立功、立言”被文人学士视为毕身追求的核心道德观。立德为圣人之事,立功匡济天下、拯危救民,立言便是著书立说以传世,由于立德、立功的标准太高,更多的文人学士以立言传世为毕生追求的目标。

  赵舒翰自负其才,内心深处也极度渴望能著书立传世,今日心愿得偿,如何令他能平静对待?赵舒翰事后知道林缚托正业堂刊印《提牢狱书》一书实际上费银两百多两,以他的正俸,就算全家人不吃不喝,也要积攒十年,他激动不已的摩挲着皮质封页,看着林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将样书放在桌上,退后一步,就朝林缚长揖施礼:“舒翰无以为谢,请林兄受此一礼……”

  “赵兄折煞我了,狱书署上我的名字,已经是欺世了,万不敢再受赵兄大礼。”林缚赶忙上前将赵舒翰搀住,不受他如此长揖之礼。

  随赵舒翰一同来河口拜访林缚的江宁工部将作厅书令史葛司虞拿着另一部样书在旁边笑着说:“好个赵舒翰,著书立书此等大事还瞒着我不说,你当真将我当成朋友不成?该罚你付今日买酒钱。林大人也不要谦言,多日听你与赵兄说治狱之事,你实有治狱大才,我来做个公正判断,你绝非欺世。顾大人举用你治狱岛,实是慧眼识珠玉……”

  林缚哈哈一笑,搀住赵舒翰的臂膀再一起入座,说道:“雕板制成之后,印制就快了,一百册,只需要十天八天的工夫。我看这样可好,赵兄也不要嫌这里草堂简陋,待书册制成之后,挑个日子,我与葛大人延请一些同僚士子过来,一来书稿问世庆祝,二来这提牢狱书里讲述的学问,赵兄也当场给我们讲授一番,算是开经讲学……”

  “我哪里够资格?”赵舒翰忙推辞道,“请林兄不要为难我。”

  说到开经讲学,就连县学教谕都是正八品的文官,府学学政以及宣抚使司提学官都是地方名士,国子监祭酒、教授等职无一不是当世名流担当,这些都是官定有资格开经讲学的人士。不计那些无计其数的私塾,本朝民间书院也多,但有资格给请去开经讲学之人也无一不是名流名士。名声彰著者有秣陵县摄山下的西溪学社,开经讲学第一人便是当世大儒、前户部尚书陈西言,去年江东郡乡试解元陈明辙便是师出陈西言门下。

  这边距摄山脚下的西溪学社书院不到三十里地,赵舒翰确实不敢在这边开经讲学。

  林缚看向坐在一旁、赵舒翰的好友葛司虞,问道:“葛兄,你觉得呢?”

  “一定要的,”江宁工部书令史葛司虞兴奋的说道,“我们也不会请西溪学社的道德先生来,杂学匠术不入正流,那我们就请那些不入正流的同僚学子来听赵兄讲学……”

  “那还会有多少人来?”赵舒翰说道。

  “别人不来,就我与林大人两人坐在堂下听你讲学,够不够?”葛司虞说道。

  “你们要我请酒,直说好了……”赵舒翰给林缚与葛司虞纠缠得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是好事啊,”葛司虞感慨道,将一册样书小心翼翼的拿到身前来,就着从窗洞射进来的夕阳光翻看起来,“为此事,今日就值得大醉一场。”又问林缚,“我要出多少银子,我才能将这册书拿回家去!”

  “你来听赵兄讲学,这册书就由集云社免费赠送——我们定好日子,谁来这里听赵兄讲学三日,书都由集云社免费赠送!”林缚说道,“当然了,我们就托正业堂印了一百册,以一百册为止。”

  “这如何使得?”赵舒翰说道。

  “如何使不得?”林缚反问赵舒翰,又问葛司虞,“葛兄你觉得呢?”

  “那我就贪便宜先将这书收下了,”葛司虞又笑道,“这么厚的书,这么好的印制,没有三五千钱印不出来,我还真拿不出这么银钱来,只能勉为其难到日子来听赵兄讲学了。”

  葛司虞从怀里拿出汗巾将书仔细的包好,年将不惑的他留着短须,性子豪爽的他是个胖子,春寒天冷,衣裳也穿得单薄。

  葛司虞的父亲本是江宁工部的大匠,后因功受赏脱了匠籍,他得以参加乡试,勉强考中举人补职进了江宁工部当了个书令史。同赵舒翰一样,都是江宁城里最清闲清寒的闲官,甚至比赵舒翰还有不如。

  集云社解决河口江堤的地权问题之后,这几日就准备要大兴土木了。

  赵舒翰拉着葛司虞到河口来拜访林缚,说是带着他访友蹭酒喝,实际上是拉葛司虞过来帮忙的。葛司虞承袭家学,又在将作厅长期任职,本人对营造将作土木之事十分的精通,正是集云社大兴土木要用得上的人才。

  赵舒翰在书文经史上有着极深的造诣,字画功底都是超一流,还受清流同僚的欢迎;葛司虞考中举人本就是勉强,再说他是匠户脱籍子弟,即使在营造将作上有满肚子的学问,还是受到那些清流同僚的排斥。赵舒翰给贬来江宁,兴趣转移到杂学匠术上,没多少时间葛司虞就跟他结为好友,一直持续至今。

  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河口流民惨案发生之后,赵舒翰将葛司虞引来跟林缚相见,才几日工夫葛司虞就将林缚引为知己。集云社在河口大兴土木,葛司虞也当仁不让的当起监工跟设计师来。葛司虞在江宁工部当书令史本就是闲差,整日发愁没有事情做,这几天每日跟赵舒翰到衙门应过卯后就直接出城到河口来帮忙,不求其他,只要林缚管他与赵舒翰或其他一同前来的好友一席好酒。

  不谈其他的,集云社大兴土木,又要赶在春汛来临、江水上涨之前在江滩上挖出一条供千石大船直接停泊江涯的深水道,从江宁府工曹以及江宁工部那里偷偷摸摸的请了几名大匠来做事,这些大匠要么就是葛司虞之父带出来的徒弟,要么本身就归葛司虞管辖。对于葛司虞的热情,林缚当然是求之不得,他这几天让林景中专门给赵舒翰、葛司虞备了马车接送。

  赵舒翰如今性子已经变得十分的谨重,虽说书稿早就在年节前托付给正业堂雕板印制,但是书稿未印出来之时,他只字不提,就是怕到头来因为其他不可预料的变故变成为一场空,所以葛司虞也是到这时才知道好友书著即将付印问世。

  葛司虞将《提牢狱书》包好,还忍不住拿到鼻端闻那浓郁的墨香,既为好友高兴,心里也十分的羡慕。

  林缚看葛司虞如此,笑着问:“葛兄家传将作营造之学,可有著书传世的想法?”

  “将作之杂术,也能著书?”葛司虞眼睛发亮。

  “怎么不能,前朝将作寺少监李存翰所著《将作经》,葛兄难道未曾读过?”林缚笑着问。

  “……”葛司虞豪爽性子也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在将作行里,李存翰可是祖师爷一样的存在,我焉能奢望跟祖师爷相比。”

  营造将作,说白了就是建筑工程学,林缚因为集云社要兴土木,除了在江宁城里聘请大匠之外,他自己也搜寻古人有无这方面的专著,谁能想到千百年来仅有四百年前李存翰一部《将作经》传世?

第66章 传奇匠户

  葛司虞嘴里虽然不敢跟将作行祖师级人物、前朝将作寺少监李存翰相比,心里却也有著书立说的渴望。除了四百多年前一部《将作经》之外,将作之术都是匠门内口口相传,葛司虞与他老父亲私下抄录下来的将作口诀与经验就有千百条之多,许多口诀跟经验都在《将作经》的基础上有很大的进步跟提高。

  心里虽然渴望,葛司虞还是有很多的犹豫。

  “怎么,临到你头上,却又不敢了?”赵舒翰反过来将葛司虞一军,笑着问,“抑或是你家传绝学,轻易不示外人?”

  “什么家传绝学不绝学的,数百年以来,匠户与乐户同列贱籍,绝学也成贱术了……”葛司虞自嘲说道。

  “既然葛兄不囿于门户,林缚就恳请葛兄费心著书,”林缚从席间站起来给葛司虞长揖施礼,说道,“集云社依例奉上官银百两,书成之后刻印一事,也半点不用葛兄操心。”

  葛司虞慌忙站起来,给林缚还礼,说道:“刻印书册本来就无利可图,得赵兄引荐,能认识林兄是我人生快事,我犹豫就是担心给林兄添麻烦,哪里再敢往回拿银钱?”

  “葛兄或许不知,我与赵兄秉烛夜谈时,就觉得杂学匠术一样能大利于民、大利于国,我这人做不了道德文章,书文诗画都勉强,但就觉得发扬杂学匠术应是我辈之己任,”林缚说道,“奉银给葛兄,倒不说葛兄贪财,只是想立个典范,去鼓励更多的饱学之士为杂学匠术著书传世,请葛兄不要拒绝。”林缚让周普去找林景中取银子去。

  “要说起来,我是匠户子弟,更有发扬杂学匠术的责任,”林缚的一番话让葛司虞动容不己,抓住周普的手不让他去取银子,说道,“著书立说对我们将作行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先容我回去跟老父亲商量一下,银子实不敢取,要拿银子回去,说不定给老父亲拐杖打破头……”

  葛司虞与赵舒翰黄昏之时离开,林缚派了马车送他们,没想到天黑之后,葛司虞与赵舒翰又坐他派去的马车回来,一同前往来的还有葛司虞的老父亲葛福。

  葛福是江宁府的传奇匠户,林缚也听过他的事迹,自小目不识丁却聪颖过人,祖上本是瑞安府的“淘金户”,只是到葛福这一代瑞安已无金可淘,全家被迫逃亡以避差役。途中父母双亡,葛福其时才十一二岁,因在江宁工部将作厅前乞食,给官府抓拿充入匠户。因为年纪幼小,也因为没有固定匠户人家收留,就混吃百家饭,跟着各行匠户出役学习,待他成年之后,已经是车船陶冶木瓦漆画诸术无一不能的全才性大匠,尤擅营造将作。隆兴帝时,葛福已经是江宁工部下面首屈一指的大匠了,东华门外的九瓮桥便是葛福率诸匠监造。葛福半生身监造宫室、屋宇、桥梁、城池无数,却始终无法脱离匠籍,一直隆兴帝给生母祝寿时,葛福率诸匠制造百鸟献瑞宝船进贡,葛福才得隆兴帝特旨脱了匠籍。林缚也只是听顾悟尘席间闲扯时说及过宝船制作之精巧堪称千古瑰宝,隆兴帝甚至在御花园内挖了一座三亩方圆的浅湖放置这艘才长七丈七尺的宝船。

  林缚人已经在狱岛上,接到报信说赵舒翰、葛司虞去而复返,葛司虞的老父亲葛福也一同前来,林缚赶紧坐船到南岸这边的河口草堂来。

  此时的葛福已经年愈七旬,营火映照下,白眉皓首,身子骨却很硬朗,黝黑的皮肤,身子高瘦,站在那里十分的精神。由于葛福名气太大,年纪大了之后实在怕各方请他出面监造工程,这几年一直托病在家休养概不见外人,此时看他没有半分病的模样。集云社私下从江宁府工曹以及江宁府延请的几名大匠跟葛福都有很深的师门关系,林缚过来时,这些大匠还没有离开,围着葛福请安问好。

  “葛老先生!士子林缚在这里有礼了。”林缚看着葛福给人围在草堂之前,他走过去,以晚辈后学的姿态给葛福长揖施礼。

  “林司狱客气了,”老人葛福的中气很足,说话声振得人耳嗡嗡作响,他虽说一生生活都很清寒,却也是能在江宁工部尚书、侍郎、江宁府工曹参军等高官面前站直了腰说话的人物,跟林缚说话回礼十分的有气度,他没有急着说著书的事情,叉腰看着河口的营地,说道,“老朽也认识几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都说伤亡愈三成还能约束兵卒不溃散败亡的都可以称得上名将了,老朽在宅子里听司虞说此间的情景,只是不信,亲眼看过,真是井然有序,林大人要是去当将军,也一定能当名将的……”

  流民迁来河口的第一夜就遭到有预谋的袭击,任是谁都无法阻止伤亡,也正是因为在惨案发生后林缚能迅速制止恐慌的蔓延,并以最快的速度组织流民在河口恢复次序大兴土石,也使得顾悟尘等人更加的信任林缚。

  事实上,林缚指挥组织有方只是一个方面,林梦得、张玉伯等人倾力相助也是一个方面,这些流民无家可归以及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及手下诸多兄弟散在流民之中充当稳定流民情绪的中流砥柱则是更大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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