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811节

  “如今在江宁主政的是崇国公,便是红袄女都嫁给崇国公为妾,依瞎子我看,崇国公倒是可以信任的……”周彬说道。

  “周爷你也是糊涂了,”王相摇头笑起来,“周爷你看随州前后左右,哪里跟崇国公的地盘接得上?随州要是真心想投淮东,荆湖、淮西、汉中、南阳,还不是铁了心要打随州,先将随州的地盘分了?若只是名义上从江宁领个官,跟淮东交个好,那跟现在能有多大的区别?”

  “莫非罗帅跟王大人等着北面的人打过来?”周彬压低声音问道。

  “呸,周爷你莫瞧扁了我!”王相气恼道。

  “……”周彬嘿嘿一笑,说道:“这些事又不是瞎子我一人在说,徐州战事前,燕使进随州的事情,当真瞒得过别人不成……”

  “那纯粹是钟嵘那厮在使坏,罗帅也仅是有些犹豫,”王相争辩道,“燕使来时,我便跟罗帅说过,谁不好,便要去投胡狗?钟嵘吃过人肉,恶行太深,晓得投了江宁也没有人会饶他,才铁心想投胡狗!”

  “也不单是钟将军一人,”周彬不动声色的说道,“像卫彰、马魁雄等人,都想着投了北面吃香的、喝辣的。当然了,人为不己,天诛地灭,即便王大人你也有这样的心思,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王相瞪着周彬,气急口拙,挥手指着门口:“我与周爷相交也有多时,每饮酒为欢,苦乐甚多,周爷今日若还想拿言语相辱,那过往的交情便就算了。”

  “王大人莫要着恼,”周彬笑道,“我倒要问王大人一声,要是燕兵打来,罗帅跟钟将军他们都降,只怕是王大人也就身不由己了吧!”

  “这些年老夫在罗帅跟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后求一个自由身,总不成问题。”王相说道。

  “那王大人当真就愿意看胡狗铁蹄蹂躏这大好江山?”周彬问道。

  王相意识到周彬语气陡然改了过来,愣怔的看着周彬,按住桌边问道:“是我对周爷看走眼了吗?”

  周彬以往的身份是私枭,往来只为求财,评论各方势力都超然其上,没有预设立场,但他一句“胡狗”就将他的立场暴露无夷,跟以往的他绝然不同。

  周彬也不着慌,将手里的酒盅放下,与王相对望:“王大人以为呢?”

  往来随州的私枭,有些人就是其他势力渗透进来打探消息的密探,王相心里也很明白,但不能禁止,不然随州断了盐铁之源,问题将更麻烦——只是他在此之前没有想过周彬也会是一方势力所派的眼线。

  只能说周彬掩饰得颇好,而走私盐进来,量又颇大,确实解决了随州一部分用盐问题。像荆湖、淮西派进随州的眼线,不可能容忍这么大量的私盐流入随州。当然,周彬掩饰得也深,王相派人去查出他的根脚,却没有查出疑点来。

  王相闭眼想了片刻,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周彬藏得极深,一是周彬最近才给其他势力收买派过来做说客……

  “周爷已将王某人探得清清楚楚,有什么话就不妨直说。”王相语气冷淡的说道,既然一直给周彬欺瞒,以往的交情也不过是笑话。

  “崇国公叫瞎子来问候王大人。”周彬说道。

  “有何凭证?”王相问道,尔虞我诈的事情太多,王相可不敢听周彬一面之词,言语要有所不对,传到罗献成耳朵里便是杀身之祸。

  “崇国公今日午后会渡江去弋江,想来随州在居巢的眼线,两天后便有消息传来,”周彬说道,“到时便知真假。”

  王相想想也对,别家的眼线,又怎么可能提前知道林缚的行程?

  “那还不晓得周爷在淮东以何相称?”王相问道。

  “枢密院军情司里的同僚都唤我周瞎子,故而周彬的大名倒没有几人晓得。”周彬说道。

  王相说道:“借兵粮给陈韩三一事,罗帅已经拿定了主意,非我能劝改,除了这个之外,周爷还有什么可教我的?”

  “王大人,瞎子我瞒你这么久,也是情非得已;要不是晓得王大人的心性,我家主公还不会允许我这趟跟王大人透露身份,”周彬说道,“枢密院那边也有共识,王大人跟罗献成、钟嵘不是一条路的,当初从寇也是被捆绑过来。即使从寇后,王大人也是良心未泯,所作所为,都极力劝告罗献成安顿地方、不去滋民扰民。随州到今日能恢复些元气,大半都是王大人你的功劳,这些,我家主公都看来眼里。王大人,你实在没有必要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最后还贻害了子孙啊!”

  “我不过一介文贼,手无缚鸡之力,手里也无半个能战之兵,身不由己,吾能奈之何?”王相苦涩一笑。

第16章 淮山栈道

  周彬左眼早年给刀割坏,丑陋狰狞,但右眼完好,眼神炯炯的盯住王相。

  徐州战事后期,淮东以撒盐融冰之计,打溃陈韩三所部,夺得徐州城,陈以重兵,徐泗防线即告完备。实际也就使得北燕从重兵守御、河湖纵横的徐泗防线通过南下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徐州战事之后,林缚必然要将担心北燕南侵的视野转移到其他方向上。

  长乐军据襄阳、随州,与北面的南阳一起,位于西线汉水通道的核心地带,南兵北进,或北兵南下,走这条路线,能避开秦岭、淮山两大山系及淮水的阻隔,又能占据南接扬子江的汉水的上游。

  故而长乐军则成为南北对峙最不稳定的一个因素,而长乐军北面的南阳梁成冲所部所构筑的防线又过于单薄。

  一旦就北燕解决掉右翼来自关中及河中府的威胁,梁成冲两万兵马、十余万民表在南阳诸城构筑的防线,在数十万大军面前,就跟纸一样薄。

  面前对北燕数十万大军从西线南下,长乐军能有多大的抵抗意志,实在叫人没有信心。

  罗献成生性多疑而没有大志,换作别时,应该要算一桩好事,但在燕虏即将南侵之际,罗献成对南边的半壁江山而言,危险性则变得更大。

  徐州战事之后,林缚一方面大力支持梁成冲在南阳立足,另一方面从军情司抽调以周彬为首的数十名密间借私枭、游民的身份渗透进入随州来。

  除了搜集情报外,更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尝试拉拢、分化长乐军的将领;王相也早就落入淮东的视野之中。

  王相早年给罗献成强掳入伙,不善用兵,犹善治政,为罗献成的左膀右臂,罗献成率部在淮汉之间的转进,最终勉强在随州立足,王相居功甚大。

  当然罗献成与王相也有许多不一致的地方,王相主张据襄阳,以南阳、随州为两翼经营势力,而罗献成当初畏惧陈芝虎的兵锋,也无意跟荆湖针锋相对,故而着力经营随州。

  在当初进不进江西、接不接受江宁招安以及此时借不借陈韩三兵粮等事上,王相跟罗献成以及长乐军其他将领,都有较大的分歧。

  燕胡兵马已经迂回到西线进攻秦西地区,虽说第一次进犯给曹家击退,但曹家在西线暴露出诸多严重的问题,叫人难以肯定曹家在关中的防御能坚持多久不给燕胡大军击溃。

  关中失陷,河中府梁成翼所冲孤木难支,南阳的防线也将薄如蝉翼,难以支撑多时,燕胡大军很可能会在两年之间冲破西线的重重障碍,将兵马推到襄阳城下。

  相比较之下,淮东兵马在两年间平复江西的可能性并不高。

  即使两年间能收复江西,届时与随州接壤的也是池州岳冷秋所部,庐州跟随州之间,更隔着淮山。

  倘若两年之后胡马南下,而淮东兵马未至,到那时想要阻止长乐军整体投向燕胡,就需要利用随州内部的矛盾。削弱长乐军里的投降派将领或加强长乐军里不投降将领的势力,则显得同样重要,而不是单纯的去消弱长乐军的整体实力。

  林缚从巡视南下庐州之后,周彬提出直接拉拢王相的可能。

  林缚与高宗庭、宋浮等人许久,才最终决定叫周彬再度潜来随州,跟王相摊牌。

  王相相信周彬的身份,甚至在周彬献药之初他就有所疑心。奈何周彬早年奉命保护苏湄,在江宁就有掩护身份,苏湄去崇州之后,周彬的这个掩护身份一直在用——王相派人调查周彬,自然发现不了什么破绽。

  不过一旦周彬自己叫破身份,联想到周彬能轻易贩运大量私盐、铁料来随州,王相也就没有什么好起疑了——真相与谎言之间,往往相隔的仅仅是一层薄纸。

  只是叫王相疑惑的,淮东兵马未至,倘若叫他劝服罗献成接受江宁的招安,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派一名使臣进入随州商谈此事——江宁对随州没有实质的控制,所谓招安、册封都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实在没有必要叫潜伏多时的周彬暴露出来。

  倘若周彬主动暴露身份有别的居心,王相虽颇受罗献成所重,但多年来辅佐政事,手下又不直接掌握兵权,实在不能算淮东拉拢的好对象——就眼下的形势看来,淮东也不大可能对随州先用兵。

  面对周彬的劝戒,王相只是苦涩一笑:“我不过一介文贼,手无缚鸡之力,手里也无半个能战之兵,身不由己,吾能奈之何?”

  周彬从怀里掏一封信函来,推到王相身前,说道:“此乃我家主公给王大人的私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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