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77节

  杨释这才明白林缚原来是对这些武卒很不满意,他脸色讪然的站在林缚身后。

  说起来杨释跟他父亲随顾悟尘到江宁来,直接到按察使司衙门顶了典尉的武职,这些个武卒的战斗力好坏跟他跟他父亲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就是在昨天之前,杨释更多的是在顾悟尘身边跑脚,都不负责这些武卒的日常操练。但是顾悟尘让他率领诸武卒戒备狱岛,好像长期在军营生活的他梦想突然有了寄托,他打那一刻起就将这些武卒当成自己的兵,林缚的神态就像是在他心里猛抽了一鞭子,他很不服气,希望场地里的五个武卒能将赵虎狠狠的教训一番。

  事实总是让人失望,赵虎打小就身强力壮,长大后三五名汉子近不了身,进乡营这几年缉匪捕盗积累了好些实战经验,甚至还当上头目,真正能用于实战的技击格斗水平以及体能却是这三四个月的时间大幅提高,踏足进场精神气就紧崩得像头猛虎,在军营里只习操练、打拳打得跟广播体操似的、从未有实战经验的武卒只凭着身体健壮哪里是他的对手?关键是这五名武卒之间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配合,争先而上,摆开招式要将赵虎打倒,赵虎拳下却是没有什么架式,始终移步走斜角,避免给对方包围,出手时,提拳抬脚也没有什么美感可言,唯有干净利索而已,出手也毫不留情,在眨眼间的工夫打得一名武卒鼻血横流、一名武卒捂腹蹲下来疼得站不起来,一名武卒胯部给狠踹了一脚,跌开四五步远,也愣是没能站起来,剩下两名武卒给打得胆怯,不敢上前去……

  林缚这才挥了挥手,让他们停下来,说道:“你们这样的水平,我都不好意思扣你们的饷银,但是我更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们就是这狱岛的武卒精锐,”跟身边脸色很难看的杨释说道:“要说武卒的战斗力,一个个的排着队站在那里打拳打得再整齐都是假的,在战场上杀人或者被杀,都是一刀两刀之间就能解决的问题,不需要三十二式或者六十四式。这些个武卒,我暂时不提太高的要求,我教你们一个动作,你们要是不停息的做六百组,还能整整齐齐的站在那里将刚才那一套拳不走形的打一遍,再来跟我谈战斗力的问题,”林缚跟赵虎说道,“你把全蹲练息式示范给他们看……”

  赵虎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全蹲动作,又将动作的要领跟杨释以及众武卒讲解了两遍:阔胸、深呼吸,手自腰后自然下伸时下蹲,下蹲到最低点时手触地,手臂自然划弧到体前站起吐气,手臂抬到肩平气吐尽,一个全蹲动作算是完成。

  这个全蹲动作简单得很,场地里的近三十名武卒,每个试做了两三个,动作基本上都能做到位。林缚也不为难杨释,让赵虎站在场地前示范,只让他监督这些武卒将六百组深蹲不停息的做完,他过一会儿再来看。

  林缚带着林梦得、林景中等人到中院,让杂役给他们准备过夜的客房,用过晚餐之后,再回到武卒院,几乎就没有看到还能站起来的人。

  林缚站在院子口就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话,就退了出去,心高气傲的杨释差点都哭出来。刚才赵虎在前面示范,他想着为将之道就应要身先士卒,也跟着一起做全蹲动作,绝大多数武卒只能支持连续做两百组到三百组,他硬生生的跟着赵虎不停息的将六百组做完,看着林缚出现在院子口,他连手撑着地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第54章 只手遮天

  杨释强忍着浑身肌肉的酸疼,到司狱厅中院来见林缚。

  院子四角上的悬挂着两串风灯,昏黄的火光照得天井里暗影浮动,周普与赵虎在院子里练拳,吴齐没正形的蹲在厅前檐下的栏杆上看着,他们看见杨释过来就收了手,回到走廊上来。

  杨释见赵虎不停息的做完六百组全蹲动作这会儿还有力气跟周普打拳,有些尴尬,他以前挺瞧不起赵虎的,当赵虎只是在乡营里厮混过两年、粗习拳脚的粗鲁汉子,今日却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看不起别人,摸了摸鼻子,问赵虎:“林大人在里面?”

  “大人说了,杨典尉过来就直接进去。”赵虎帮杨释推开前厅的门。

  杨释探头往里看了看,林缚正与林梦得、林景中坐在案前商议事情,书办长孙庚也坐在一旁。

  “你过来了,有什么事情也别站着,先进来坐。”林缚招呼杨释进去坐下,不忙着跟他说事情,继续跟林梦得、林景中还有长孙庚商议。

  杨释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林缚找林梦得、林景中还有书办长孙庚过来是在商量置办棉纺车的事情。

  杨释对纺车也不陌生,他家跟顾家在塞北流军时,日子过得穷,他娘跟顾夫人两个妇道人家不便抛头露面,就请手艺师傅做了两辆手摇纺车纺棉、纺麻补贴家用,除了吃饭睡觉,两人一天不停息能纺两斤棉,一天辛苦能换两三斤糙米。

  杨释想着狱中有近五十名女囚,添置五十辆纺车,役使来劳作,每日总共大概能得两三百钱,倒是能折抵她们在狱中的吃食,心里想这种求财做法虽然保险,却未免太笨拙了些;难怪前司狱葛祖信与书办周师德等人要跟外界秘密勾连起来迫囚为妓,稍有姿色的女囚强迫到妓馆卖身一夜就能拿到两三百钱。对于求财的人来说,这种做法虽然卑劣,却是更有效,要是别人知道林缚役使女囚纺纱从中牟财,大概会讥笑他迂腐、迂气吧。

  林缚不知道杨释坐在旁边在胡思乱想什么,事实上杨释才听到他们的商谈一部分。

  林缚的案头摆着永瞻帝时期的工部侍郎张世祯所著的一部《农书注》。林缚找林梦得了解情况,知道江宁周边农家多用手摇单锭纺车,一个农家妇女昼夜辛劳能纺一斤棉纱,倒是在张世祯所著的《农书注》介绍四十多年前平江府就有人改进了剥棉、弹棉以及纺车技术,使妇人昼夜能纺棉纺三斤有余。

  这都让林缚对当世的技术推广速度都快绝望了,平江府就跟江宁府挨着,平江府在四十多年前就有人大幅改进了纺棉技术,将棉纺工作效率提高了三倍多,竟然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推广到江宁府来?

  张世祯也是十足的文人脾气,《农书注》的用笔十分简练,几段卖弄文句的介绍,根本让人看不出平江府纺棉工艺到底比江宁府先进在哪里。

  狱中女囚有平江府织户出身,林缚刚才使书办长孙庚将女囚从狱中提来询问,才知道平江府不仅有脚踏纺车,还有工场作坊甚至采用一种两到三人同时协作的大纺车。

  集云社没有什么人手,林缚想请林梦得派人帮忙去平江府了解情况,最好能聘请两名师傅过来,实在不行,买两件纺车实物回来找江宁的木作仿制。

  林景中在旁边倒会算账,想着要是真像那名织户出身的女囚所说,一架大纺车三人协作,每天能纺二十斤纱,平摊下来,一人辛劳产出足足比江宁城郊的普通农户高出七倍。狱中五十名女囚每日纺棉纱就能有两千钱的收入,一年差不多能挣七百多银。乖乖,便是在城中开一家生意红火的大酒楼,都未必有这么好收入。

  再说了,谁说只有女人能役使来纺纱的?那些男的在外面可以摆谱,不干女人活计,在这监牢之中,还能自己做选择?两百多个囚犯,要都役使来纺棉纱,每年从中摸两千两银子来是少说的。

  想想集云社通过顾悟尘的关系垄断顾家茶货的行销,满打满算每年顶多能净得两千两银,谁能想到狱中藏着这么大的财源?林景中此时才明白林缚为什么之前如此重视杂学匠术,对商贾来说,钱财完全能从杂学匠术中来。

  林缚心里叹息,从女囚口中得知,便是这种用来甚便的大纺车在平江府也不普及。这段时间来,林缚对周遭世界也有深刻的了解,倒是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大纺车在当世仍然要算相当复杂的器械,当世的匠户制度、工场主被官府盘剥的现状以及传统的小户经营习俗,都严重限制了这种复杂器械的推广。即使有能力去推广这种先进生产器械的人或者势力,又嫌这么做来钱太慢了,林缚知道当世主流视杂学匠术为奇巧淫技加以鄙夷与后世唯生产力论加以推崇两者所形成的巨大落差在哪里。林景中、林梦得还好一些,长孙庚眼里就有许多疑惑,坐在一旁的杨释眼神都有些不屑了,林缚才不跟他们长篇大论的解释什么,他一力行之,旁人看得明白,心里自然就明白了,不然费再大的口舌,也很难去改变别人顽固的想法。

  说完纺车的事情,又说菜园子、牲口棚子的事情。这天气马上就要回暖,这些事马上就要做起来,狱岛上不愁劳力,但是建菜园子、牲口棚子的竹木砖石等营造原料,还有菜籽、菜苗、鸡鸭羊猪崽等等,都要岸上提供,集云社没有什么人手,要林记货栈派人先帮忙做这些杂事,林缚跟林梦得说道:“梦得叔,这些什么的,都照市价结算,你毕竟是替林家在江宁主事,我再怎么说也是林家的子弟,狱岛上有几分好处,断不能少了林家的一分……”说这些话,也不避杨释,这些事情说完,林缚也没有让长孙庚他们回避,侧过身跟杨释说道:“今天在武卒院,你挑选出来那五个精通拳术的武卒,你要他们明天一早到我院中找周普报道,我要用他们当护卫……”

  杨释脸有些红,他刚才选出五个精通拳术的武卒给林缚检验,却给赵虎一人打得人仰马翻,想来更不是林缚身边那个周普的敌手。按照惯例,林缚从九品司狱,顶多用两名护卫随身,但是惯例也好、规矩也好,从来都是给强势者破坏、践踏的,林缚开口就要五名武卒给他去当护卫,杨释只是觉得尴尬,没觉得有其他不妥,点头说道:“好,这五人从今之后只听大人一人命令。”

  林缚从案头翻出一叠书稿来,推到杨释面前,说道:“关于练兵之法,我写了一些文字,我希望你看一看……”

  杨释将书稿接过来,粗略翻看了几页,正襟危坐的说道:“卑职一定会认真体悟。”

  “也许跟你在军营里所学有很大不同,你未必能接受,”林缚听杨释话说得言不由衷,也不介意,直接将自己的意图说出来,“这样好了,除了给我当护卫的武卒外,其他人分成两队,一队你来负责训练,一队就交给赵虎来训练,期限三个月,到时候看谁更有成效,你觉得这样如何?”

  “……”杨释满肚子委屈,林缚这么做明明是将他的兵权分掉一半,虽说手下才五六十个武卒,这兵权也没有什么争头的,只是心里憋得慌,但是武卒院里现在还有十多个武卒腰酸背疼站不起来,他就是有满腹的委屈也抱怨不出来。另外,林缚对他不藏私,与长孙庚、林梦得、林景中他们议事也不避着他,训兵之法的书稿也抄录一份给他看,杨释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利用三个月的时间将一队武卒训得比赵虎更强、更精悍才能扬眉吐气。

  杨释与长孙庚离去,赵虎入了武职,夜里要去监房当值,周普与吴齐以家仆的名义,林梦得、林景中是客人,都随林缚住在中院。

  林梦得也是上岛之后,才真正感受到林缚在狱岛之上只手遮天,不要说书办长孙庚了,被顾悟尘视为子侄的杨释在林缚面前也完全露不出锐气来。

  次日清晨,听着外面说话声,林缚穿衣推门出来,昨天给赵虎打得鼻青眼肿的五个武卒都站在院子里等候训示,他们的身体素质在这批武卒中算是强的,身手相当灵活,不然昨晚杨释也不会将他们挑出来,但是真正的实战技击是普通军营训练不出来的。

  林缚并不想让杨释掌握狱岛上的武卒,一方面林缚也不知道自己会跟顾家走到何时就分道扬镳,一方面杨释并不是统领狱岛武卒的合适人选,但是这时候不能将给顾悟尘视作子侄的杨释排挤在外,所以要尽可能不动声色的将武卒分化成几部分。除了护卫武卒之外,将守狱武卒也分成两队分别由杨释、赵虎负责训练,日后有机会,林缚还会在身边再多增加些人手。

  “我用你们当护卫,不是你们很强,但是你们有可能变强,我不管你们能不能吃得下这苦,在我身边做事,你们就是心里再苦也给我先忍着,”林缚厉声训示道,又侧头吩咐周普,“你帮我去拿几把木刀来,这些人暂时没有其他用处,拿来练习劈击术却是有用的。在他们给我练刀之前,你将劈击术的要点给他们讲解一下……”

第55章 夹藏私带

  杨释心里不愿,还是按照林缚的吩咐,将余下武卒分作两队,分由他跟赵虎两人统领,轮流当值跟训练。清晨是赵虎当值,杨释也是发了狠心,要在三个月内训练一支精锐出来好扬眉吐气,大清早的就赶着武卒披甲到高墙外的空地上操练。

  长孙庚及史、毛两班头从没有看到以往守狱武卒如此勤奋操练的,那些个不当值的差役都好奇的出来站在一旁围观。

  林缚先让停在岛上的乌蓬船将林梦得送回南岸去,等乌蓬船回来,他才带着周普、吴齐、林景中还有五名早上练习劈击术给打得鼻更青眼更肿的护卫武卒出司狱厅,打算坐船到朝天荡北面的朝天驿渡口去。

  走出大牢的辕门,岛上的差役嘻嘻哈哈的站在一旁看着杨释在空地里操练武卒,林缚让一名护卫武卒留下来,指着站在一旁嬉笑的众差役,说道:“你留下来,以军营之法操练他们,谁要是不听话,棍棒加之……”

  那个护卫武卒昨天之前还只是普通小卒,只因身体精壮、粗习拳术给杨释挑出来,又给赵虎饱揍了一顿,夜里就接到通知说给司狱官当护卫,说是当护卫,今天清晨却给司狱大人拿木刀劈得人仰马翻,这时候浑身酸疼还要一起护送司狱大人去北岸办事,却突然给指定留下来训练这些差役……那个护卫武卒愣在那里,茫然不知所从,想要跟司狱大人说他哪知道什么是军营训练之术,看着司狱大人已经率众人朝码头走去,完全都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朝眼前八九名差役喝斥道:“都给站好了……”

  倒是清狱带来的惶恐以及对新司狱官的畏惧,让诸差役不敢忽视这名武卒的命令,虽然都不知道要怎么站才算好,还是不敢耽搁的迅速在这名护卫武卒身前立正站直。这世间的自信来得也简单,看着诸差役神情紧张,神色恭敬,这名护卫武卒心里就放松下来,心里想操练这些龟蛋儿子也简单啊,哪个不听话,抽他丫的一棍子,极力回忆起自己刚进军营是怎么给操练的来……

  林缚不管身后如何,与周普、林景中还有四名护卫武卒上了船,上船后跟周普、林景中说道:“不要说要操练差役,以后狱中的囚犯也要进行一定程度操练,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从狱岛到北岸朝天驿有近四十里的水路,船到朝天驿渡口,才真切的感受到今年的流民要多于往年。沿江府县都严防流民过江,大量流民淹留在江北岸,年轻力壮的汉子不甘愿乞食为生,大多到渡口码头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力气活可做,渡口上涌动着都是出来找活干的力棒子,春寒天气,都衣裳褴褛。林缚他们的船靠岸来,力棒子们就涌过来,没等他们开口讨活干,四名护卫武卒就先跳上码头将他们驱赶开。

  朝天驿渡口的戒备也紧于往时,林缚身高眼尖,看见秣陵县户房书办跟两名皂衣衙役站在渡口一头等候,招手唤道:“陈书办,让你久候了……”

  “谈不上,陈大人吩咐的事情,陈某哪敢怠慢?”陈书办与衙役走过来给林缚施礼。

  林缚与秣陵知县陈元亮说妥,他与林景中来北岸从流民中挑选身强力壮者进集云社当力夫,秣陵县将这些流民及其实属编入县黄册算是给他们落户。约好时间,陈元亮特意让县户房书办领着衙差到北岸听林缚的安排,陈书办与两名衙役午前从摄山渡口直接坐船到北岸来的。

  “景中,你陪陈书办还有两名衙役大哥先去用餐休息一下,其他事情下午再说,”林缚拍了拍陈书办的肩膀,说道,“我还有些小事要办,中午这顿饭恕失礼不能陪了……”

  “林大人有要紧事先忙,不用管我们。”陈书办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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