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72节

  “每年大约需多填一百两银子进去,对吧?”林缚抬头问长孙庚。

  “……”长孙庚没想到林缚早就将账算得清清楚楚,心里他拿了账簿多半没有睡吧,点头说道,“差不多,葛大人在时,为弥补亏空,便狱卒用餐,也是要一比八杂进烂米的。”

  “行,我知道了,”林缚不置可否,说道,“监房应该开饭了,我们进去看看。”

第47章 治狱(二)

  林缚他们走进监房,还是跟昨日那样死气沉沉,那些坐监囚犯都垂头丧气的各自坐在监房角落里。空气混浊,大概是班头知道林缚的喜好,监房里的恶臭气比昨日稍淡了一些,应该有过粗略的打扫。

  狱卒将剔除掉烂米的米饭以及加足油盐的鱼菜汤拿木桶送来,经年没尝过油荤的囚犯们闻着香气,像是饿了经年的饥虎,顿时都涌到牢门口来张望,眼里放出渴望的光芒。

  周师德也知道讨好林缚,拿着铜勺敲着木桶,大声说道:“新任司狱林大人怜悯诸位,今日特立下新规矩,烂米不再入食,汤水每桶各加油一勺、加盐半勺,今日汤中鱼肉也是林大人不顾江水刺寒亲自下江捕捉。餐食之后,先放尔等到院中吹风,再换去干净乙字监房,每人添草毡一条御寒。你等好感恩戴德,好生坐监赎罪,再有妄图滋事甚至逃监者,必严罚不怠……”

  这监牢中囚犯每日所求甚微,只要有一点改善,都觉得是奢望,哪里想到新来的司狱刚来就给他们立下这么好的新规矩。周师德提醒他们感恩戴德,当下就有几人在牢门前跪下,嘴里喊:“多谢大人可怜……”在封闭的牢中,情绪的传染是非常迅速的,有几人跪下谢恩,眨眼间所有监室牢门前都黑压压的跪了一片,即使有囚犯不想跪下,也会迫于从众的压力跪下。

  “送餐吧……”林缚挥了挥手,吩咐狱卒给众囚开餐。

  这牢中所囚都是“作奸犯科”之人不假,但是大越朝有拿钱赎坐监罪一说,关押在这里的囚犯绝大多数是拿不出钱赎罪的穷苦人。他昨夜翻了一夜的名册,这些囚犯中,有偷窃劫径者、有奸淫妇女者、有滋事斗殴者、有妄议朝政抗法者,不过大半囚犯却是因为缴不起地租以抗租之罪名给送来坐监的破产农民,他们缴不起地租,自然也缴不起赎罪钱。也有像钱小五那样借了高利贷还不起给债主揪来吃牢饭的破产市井苦民。

  这些囚犯感恩是一回事,一见开餐有好饭与鱼菜汤吃,都馋得要老命,满监房里都是吐咽口水的声音,声音之大,吓了林缚一跳。

  林缚与众吏目都站在监房中间的走廊里,众囚犯倒也次序井然,只是一餐食毕,平时觉得难入口的囚钣,今日却觉得远远不够,囫囵吞下,腹中饥饿仍在,贪婪的看着走廊里的装汤饭木桶,喜欢能再添一碗。

  这会儿,狱卒将空木桶撤出去,众囚犯才知道这一餐是结束了,就期待起下一餐来。

  林缚这才出声说道:“这鱼肉好吃,是我今日下江去捉,这时候江水是有些冷……”他这句话一说,牢门前又黑压压的跪到一片,他挥了挥手,不让众囚发出杂响,朗声说道,“你们若想每餐都有鱼肉吃,你们当中就要有人愿意为众人在这些寒冷天气下水捕鱼!你们给我推举十人出来,第一要不怕江水寒冷的,第二不要滋事生非妄图逃监的。尤其是第二点,你们大家都要给我记住,捉鱼之时若有一人妄图逃监,捉鱼之事,从此就不再提,新规矩也尽数废掉。推举捉鱼之人,事关大家切身利益,要记住断不可推举奸滑之徒……”

  “我,我,大人,小的从小都是打鱼出身,也不怕江水寒冷……”

  “我,大人,小人也不怕水冷……”

  林缚虽说要众囚推举,但是众囚都争先恐后的自荐。

  谁要是长年累月的给关在几步见方的囚室里,要是能有机会出去透口气,谁会在乎江水寒冷?再说捉来鱼是添餐的。

  “嘭,嘭,嘭,”监房班头拿戒棍敲击牢门,让众囚安静些,“林大人的话,多会的工夫,你们都不听了,老实些!”

  “先开牢门将众囚放到院子里去,选人之事就在院子里进行,要他们推选出二十人出来,我们从中再严格挑选十个可靠的人选使用,”林缚吩咐长孙庚、周师德及众班头,“乙字监房,你们要抓紧时间准备起来……”

  长孙庚看着狱卒看管着众囚老老实实的到院子里去放风,按照旧规矩,囚犯每月逢初五、十五、二十五才许放到院子里透气,但是这时候没有人会来跟林缚提醒这旧规矩。何况林缚早晨在江边都明言他要实行他的新规矩了,只要不触及他们吏卒的利益,他们又怎么会触新上司的霉头?至于新规矩将形成的亏空,也是新上司头疼的事情。

  长孙庚没有其他事情,就跟着林缚到院子里盯着众囚推选捕鱼的人手。这也是预防牢头狱霸搞串联,毕竟能出监房透气对这些给经年关押的人来说是非常难得透气的机会,可以说是一项大福利了,有时候人宁愿从事苦役,也远远强过给长年累月关在狭小的牢房里。

  周师德则去负责布置乙字监房的事情,事实上,内外监共五栋监房,狱卒两百多人,囚犯也就两百多人,腾监换牢之事轻而易举,只是这等简单之事,却从来都没有人想起来过,只任甲字监房使用近十载,卫生状况变得极糟糕,充满着霉变的味道,囚犯关在其中也容易生病。

  众囚犯哪里经历选举的事情,到院子里放风本来就兴奋,推举捕鱼人也乱糟糟的,所幸有众武卒弹压着,吵闹杂乱不可避免,但是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林缚就站在场院里盯着,也没有人这时候犯忌讳胆大妄为搞串联,折腾了近两个时辰,这边推选了二十人出来,周师德那边乙字监房也准备齐当,开始给众囚犯换监房。

  林缚让班头将推选出来的二十人当独关在两个监室里,又各派两名狱卒一起住进去,在确定最终人选之前,防止这些人搞串联。

  监房这边开始开晚餐,林缚让长孙庚将这二十人的名册挑出来,拉着长孙庚、周师德以及五名监房班头一起到司狱厅前院商议捕鱼的人选。

  长孙庚、周师德等人虽然觉得放囚犯到江边捕鱼有风险,但是觉得林缚选人之法也很谨慎,再说林缚拉他们一起商议,也觉得受到重视,心里想着才十人放出来也容易控制,不妨试一试,也十分的热心帮着林缚选人挑人,从入狱罪名、入狱后的表现等等诸多方面考虑去挑选放心的手。

  第二天,林缚依旧亲自到江边捕鱼,长孙庚、周师德再没有眼色,也巴望着跟过来要跟林缚一起下手,他们都是儒士出身,哪里受得到冰寒江水,在水里站了片刻,实在受不住,连上了岸帮着林缚提篓拿靴,守狱武卒要来帮忙,林缚拦着不让:“你们职责是卫护大牢周全,捉鱼之事,跟你们不相关……”只让两个身强体壮的班头在浅水里帮他捉鱼。

  长孙庚便觉得这位新上司从根本上与前任司狱有着不同,心里只是遗憾林缚没有彻底整顿狱事的决心。

  捉鱼之后,林缚便按照名册将二十个推选出来的囚犯一一唤到前厅来约谈,最终从中挑选了因抗租逃债之罪坐监、坐监又将期满、在狱中表现一向良好、身体还算强健的十人来。

  午后,林缚将让狱卒将这十名囚犯都带到他署理公务的前厅来。

  寒冬还没有过去,这些囚犯都穿着单薄的囚衣,在林缚想表现得抢眼一些,但是数年的牢狱生活也让他们胆颤,又怕愈了规矩,细微的动作与脸上的神色都让他们看上去手足无措、内心惶然。

  林缚坐在书案后,沉默的看了这十人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大多还有三五月都监满待释,我现在很信任你们,你们也不要辜负我的信任才好。你们首先要明白,胆敢逃监者,武卒射杀不论的……你们尽心帮我捕鱼,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天寒地冰的,待会儿,给你们每人再发一套寒衣。每日下水捕鱼前后,也有姜汤糖水喝了御寒。要是身子实在扛不住水寒,你们都要如实跟我说出来,不要硬撑着,牢中还有其他差事我会安排你们去做。另外,你们下水捕鱼,我给你们每人每天计五个铜子的工钱,待你们出狱之日,悉数补发给你们。你们要是听到狱中有人想滋事生非,也都可以跑来跟我来说。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今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在这狱中,我就是天王老子,还没有我管不了事情,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

  长孙庚、周师德等人在旁边听得暗暗心惊,林缚压根儿就不相信他们这些吏卒,挑选这十人明里是要捕鱼,也的确是要捕鱼,但是也有以囚治囚的心思。说白了,这挑选出来的十名囚徒有着比一般狱卒都大的特权,他们以后还想将狱中一些事压住欺瞒这个新上司,只怕比以往要困难万分,他们偏偏又提不出反对的意见。

  “听…听…听明白了。”众囚胆怯杂乱的回道,没想到除了捕鱼之外,还有这么多好处,一天五个铜子的工钱,要是在外面帮工,的确很少,但是他们是在坐监,难道还敢奢求更多?再说还不用担心吃喝穿衣的问题,跟他们入监之前的生活,都要好上十分。

  这等好事来得太突然,这些囚犯又是惊喜又迟疑。

  “声音大点,听明白没有?”林缚又大声问道。

  “听明白了……”这十个囚犯声音稍壮,还是有胆怯与慌乱。

  林缚挥了挥手,吩咐长孙庚跟班头,“给他们每人添加一件夹袄,牢房给他们准备间干净、宽敞的,草毡子再加一条,饭食汤水也加倍供给。今后捕鱼之时,我都会到场亲自监管,再抽二十弓箭手在场监备!”

第48章 治狱(三)

  赵虎当天入夜前回到岛上,在顾悟尘的亲自干涉下,按察使司派出缉骑在前司狱官葛祖信回乡路上对其实行秘密缉捕。缉骑由杨朴亲自带队,为防止消息走漏,抓住人之后没有回江宁城,而且跟秣陵知县陈元亮在秣陵县里借了地方秘密审讯。

  不管顾悟尘还是林缚,都不想这时候从按察使司内部挖出什么大蛀虫来,但是林缚要彻底掌握江岛大牢,手下怎么能用不让人放心的吏目呢?

  江岛大牢的吏目狱卒必须进行大换血,这是林缚与顾悟尘取得的共识。

  杨朴带人将前司狱葛祖信秘密缉捕;林景中听从林缚的吩咐,这边也秘密在金川河口安排了一艘乌蓬船,周普亲自带着两名船工守在船上,吴齐带着另一名流马寇潜伏左右监视狱岛。

  听赵虎回到岛上说了这些安排之后,林缚还是一切如常,他还让赵虎回岛时从城里带了许多网兜、鱼篓子、鱼叉、鱼钓、鱼杆等捕鱼的工具来,还带着几篓鸡鸭猪肉来补贴改善狱卒的生活。周师德、江进等人丝毫不觉得有异常,只觉得林缚这个新上司虽说有控制全局的意图却也不忘拉拢他们这些吏目。

  用囚犯到江边浅水捕鱼之事进行也很顺利,林缚在狱岛的北滩,选了一处水面有十六七丈宽、淹不过人的大腿的浅水滩,江水趟过去,浅水滩上洒烂米为饵,即使没有渔舟,只要人不畏水寒站在浅水里用网兜捕鱼所获也颇丰。

  选出来十个人,倒有三个人有湖里打鱼的经验,晓得江鱼在春寒料峭的节气里特别笨,十分尽心的带着其他人下水捉鱼,第一天就捉到四五十条、两三百斤肥美江鱼。

  当然,林缚也不会足量给囚犯供应鱼肉,大概每二十个囚犯提供一条尺把长的江鲤两餐烧鱼菜汤。狱卒的伙食本来就是稍好一些,也只是添给少量江鱼改善伙食,一天就都能多百十斤鱼就跟附近的乡民换蔬菜、鸡蛋、猪肉、米面等东西。

  临近江边的郊外,鱼肉应该甚贱才是,事实情况却非如此。江宁府、秣陵县以及江宁守备将军府变着法的收税,不单渔船下江下湖要缴钱,便是寻常百姓家里有张渔网、有根钓竿给发现也要缴河捐。如此苛捐杂税,再加上江宁城有十五万户丁口,便在江边郊外,鱼肉也要超过两倍米价,运入城中,更是四倍、五倍的米价,毕竟进城除了商贩要牟利之外,还交纳进城过税跟市税。

  林缚上岛之后,就看见江宁守备将军府下辖的水营小艇每日沿河巡视多次,起早贪黑十分的尽心,他们不是戒防江匪,主要是为收河捐,以及缉拿逃河捐的渔舟与偷渔之民。

  缉拿逃捐抗税之人,将疑犯送到城中大牢去,城中大牢可以借各种名目盘剥疑犯,自然也愿意跟送疑犯来的衙门分肥。许多人因为细微小事给各衙门抓住,大多怕去大牢遭到严刑盘剥,都愿意当场认罚走人,甚至杀人放火的凶徒只要有钱,一样可以讨价还价求脱身——千方百计的抓疑犯就成了各衙门争肥的活。

  江宁守备将军府本是驻军衙门,严禁干扰民事,不要说揖拿抗法之徒,收河捐本来也不干他们的事情,但是如此分肥之事焉能不做?地面上的事情给各府县衙门分割干净了,他们有江防河防的借口,自然将扬子江、朝天荡、龙藏浦等江宁府及周边的主要水系变成自己的地盘,甚至反过来将府县衙门收河捐的队伍从这些水面驱赶出去。数千水营战力倒有大半分散出去做这些事情,警戒江防、河防自然成了笑话,甚至水营收河捐的小艇也常常成为江匪袭击的对象。

  江岛大牢虽然只能算从九品的衙门,但是好歹也是衙门,至少在江边捕鱼不用上税,拿江鱼到岸上跟乡民换米、换蔬菜也不怕府县衙门来追捐,每天要能多百十斤鱼多出来,差不多能将林缚立下新规矩以来的多项亏空抵冲掉。

  才实行了三五日,长孙庚、周师德等人都觉得这个新上司治狱真有头脑,甚至觉得有必要再多找些老实可靠的囚犯放到江边来捕鱼。要知道江宁城有十五万户人丁,每日要消费大量的江鱼,借按察使司的名义将江鱼运入城中贩卖,牟利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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