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542节

  本来都是手握兵权的淮东北军将领,因为孙壮的缘故,一夜之间失去兵权不说,还沦为阶下囚,叫他们如何不恨孙壮?孙壮要尽对安帅、对红袄女的忠义,率部去投靠也可以,偏偏将他们都拖下水,叫他们怎么心甘?

  当然,除了这三十多北军将领外,孙壮过来投监时,也有十一名部众相随。这十一人,有孙壮的部将,有孙壮的扈卫,都不愿看孙壮一人过来受刑就死,追随过来。

  这两拨人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孙壮与其部众,将家小都留在睢宁,他们过来就是打算投监送死的,以全兄弟之义。其他的北军将领,将家小带上离开双城,是确实不想跟流民军再搅和在一起。

  张苟与陈渍一路过来,也大体将里面的是非曲直理清楚,看着孙壮与人对骂,心里又是悲凉又是难过。不忍孙壮受这些人的屈辱,张苟对他们说道:“你们的事情,待制置使核实清楚,自然会放你们出去,你们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听张苟这么说,这三十多受牵累的北军将领都一时息了声,转过头来跟随张苟、陈渍进监房来的陈恩泽叫冤诉苦。

  陈恩泽也是头疼不已,表示只要查实他们是受孙壮所累,没有故意丢城的行为,自然会还他们清白、公道。

  张苟、陈渍及陈恩泽看过牢中监押的诸将,便去林缚在山阳县里的临时行辕去见林缚,没走进官厅,就听见刘庭州严厉的指责声:“你纵贼东逃,养寇自重,当真以为天下人都瞎了眼睛不成?”

  张苟与陈恩泽面面相觑,他们都晓得刘庭州与军司府不对付,怎么刚赶过来就吵上了,听刘庭州的语气,将睢宁、宿豫两城失守的责任,都推到林缚的头上去。

  张苟、陈恩泽、陈渍硬着头皮走进官厅,就见林缚铁青着脸回应刘庭州:“丢了两城,我有责任,但要说纵贼、养寇,刘大人这污水未免泼得太爽利了?”

  除了刘庭州外,检校御史唐叔恩及新赴任的淮安知府刘师度、山阳知县梁文展等人都在官厅里,还有两人的面孔很陌生,张苟未曾见过,一人穿上骑都尉武官服,一人穿正五品文官服,想来都不是小角色,看他们的神色,似乎都站在刘庭州那一边。

  “你敢说当年红袄匪军渡汴进淮阳,不是你私纵所致?”刘庭州脸涨得通红,说到激动处,颔下白须颤抖,“今日失二城,与当年你纵红袄匪军西渡汴水,有何二样?旁人不晓得孙壮与贼暗通曲款,又岂能瞒过你的眼睛?”

  “刘大人,你高看我了,”林缚冷冷一笑,说道,“照你所说,你当年率渡淮军北上,在泗阳吃了大亏,受了贼寇多少好处?”

  “你……”刘庭州没想到林缚反咬人的本事也是一流,令他难以自辩,他心里晓得在用兵上远远不如,但是总不能拿这点出来辩驳!

  “林大人、刘大人稍安勿躁,你们这么争,也争不出个是非曲直来,”站在刘庭州身边站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开口说道,“既然宿豫、睢宁有失城将领过来投监,主动担下失城之罪,林大人,你看是不是将这些人交给我带走?”

  “带走?”林缚眉头一竖,看向中年人,冷声说道,“柳大人,你这话说得轻巧。这年头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百战不殆?要是丢掉一两座城池,就把人交给你带走,淮东大小几百个将官,以后谁还敢去守城池?”

  柳叶飞给林缚顶了一句,一口气堵在心里吐不出来。

  刘师度出来打圆场:“眼下之际,当是诸方竭力遏制住贼寇东进之势,而不是急着追究谁的责任?要说责任,也只能怨贼人太狡猾,陈将军明明在西边布下天罗地网,谁晓得他们会往东逃呢?”

  刘师度的话显然没有说服力,刘庭州只是冷冷盯着林缚:别人想不到,他信;林缚想不到,他不信。

  张苟心里松了一口气,只要林缚不把孙壮等人交出去,还有挽回的余地。

  林缚蹙着眉头说道:“我累了,不跟你们争吵,你们要是商议出什么办法,通知我便是——我会竭力挽回形势的!”说着话,便将满堂人丢下来,他自个走回后面去了。

  刘庭州甩袖而走,检讨御史唐叔恩以及那两个生面孔,都跟着刘庭州离去。刘师度、梁文展等人留了下来,曹子昂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大过年都不得安生,大人三天之间率骑营驰援山阳,却给刘庭州大人如此置疑,换了谁,心情都不会好受,还要请你们多担待……”

  “好说,好说……”刘师度说道。他本打算年节过后再来淮安赴任,出了这桩事,他也是年三十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带了两个小厮赶来赴任。刘师度的心情自然谈不上愉快,奈何他在林缚面前只有受气的资格,淮东境内如今也只有刘庭州能朝着林缚大呼小叫了吧?

  这时候张苟才知道那个穿上骑都尉武官服的中年人,是陈芝虎的副将高义;穿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是江宁派来责问失城事的总督府参事官柳叶飞。

  在陈芝虎及江宁诸人看来,睢阳残寇在陈芝虎部、长淮军及陈韩三部围打下淹淹一息,已经是最后垂死挣扎了,便因为这边失了双城缓了一口气——一时还无法调整部署,却先一起过来追究淮东的责任。

  宋佳坐在小亭里烧水沏茶,看到林缚走进来,笑着说:“前面吵得可真热闹的,我想不听都不成?”

  “刘庭州他人不笨啊,这事瞒不过他……”林缚在宋佳对面坐下,将茶台上的斟满茶的杯子拿起来抿了一口,见茶不烫,又一口饮尽,脸上哪有半点在前厅的怒容?只是在前面争得口干舌躁,需要茶水解渴。

  “睢宁、宿豫一失,曹大人就将肖魁安及淮安府军北调,去加强沭阳的防守,”宋佳伸出纤纤玉手,又往林缚杯里倒满茶,说道,“别人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过些日子,多半也能想明白过来……泗阳以北,你不做任何布置,便是你最大的布置!你说说看,驻守睢宁、宿豫的二十营,名义归属淮东军司,但你几时能调得动过?再说睢宁、宿豫也非淮东两府十一县所辖的地盘,按说是要划给徐州的,无非给你耍了赖皮,用孙壮霸占陈韩三的两处地盘,压着不让陈韩三将手往南伸。如今孙壮换成刘妙贞,对你又有什么损失?要是刘妙贞接受招安,接受淮东的改编,可才是叫你占了大便宜呢!”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林缚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刘安儿的死,我也推卸不了责任,就当时的情形。刘安儿不死,整个江淮都会动荡不安……如今燕北岌岌可危,东虏一旦破关进来,从晋中、河北到河南,都是大漏水,将淮阳四五十万人屠个干净,又能什么好处?这四五十万人留着,说不定以后会有大用处!”

  宋佳点了点头,淮东此时全力的发展水军,守陆步营仅有一万两千人,短期内难有大的扩充。虽说工辎营有八万预备兵力,但是淮东军械监用尽全力,也要两三年时间,才能生产出足够八万步卒所用的基本兵甲来。

  一旦燕北防线崩溃,东虏大部骑兵将很容易往淮泗地区渗透,唯有装备精良的精锐步卒,才能在一马平川的河淮平原上,与虏骑对抗。

  要是有三四万虏骑集群往淮泗渗透,淮东在北线不足万余精锐步卒,如何抵挡?难道要将淮河以北的地区全部丢掉?

  再者,陈韩三是个很不确定的因素,江宁众人对他不待见,他在徐州也十分的困难,但他手里始终握着两万精兵。无论是北面的梁家,还是淮东,短时间里都没有办法将陈韩三一口吃掉,也没有这个名义——一旦虏骑打透淮泗,陈韩三叛投东胡人,淮东要如何应付?

  红袄女自然不会轻易降服,但留着红袄女作为淮东的外围缓冲,至少能帮淮东争取一年的时间出来。在这点上,红袄女起的作用,要比孙壮强。孙壮名义上仅节制一万两千弱旅,并且治军、理政上,孙壮要差红袄女太多。

  也恰如宋佳所说,在淮泗战事之后,除了每半月给孙壮所部集中供一次粮饷,林缚对泗阳以北地区就不再作任何布置,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布置——别人看不透,宋佳自然能看透。

  说到陈芝虎,宋佳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宋家死在陈芝虎刀下的子弟也多。

  “陈芝虎离开李卓,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宋佳说道,“文庄公只怕他在李卓旗下——李卓是能将这把刀用好的人,其他人不行!陈芝虎光在西边堵漏,甚至都不防你这边的缺口。孙壮丢了两城,给红袄军打开东进的口,刘妙贞又亲自率两万精锐在淮阳殿后,陈芝虎就束手不策,便知他打仗行,可惜太缺乏大局观。”

  “未必,”林缚摇了摇头,说道,“他派高义过来,也有可能他是怕遭淮东的黑手!”

  “也是哦,睢宁、宿豫丢得也太干脆利落了,换了谁都会起疑心!”宋佳掩着唇而笑,说道,“也难怪刘庭州过来指着你的鼻子骂——对了,你还要容他继续留在淮东跟你唱对台戏吗?”

  “怎么不容?淮东有个人能跟我唱对台戏,江宁方面便会觉得淮东的形势还没有脱离他们的掌握,便能让他们心安一些……”林缚说道。

  “那你这次怎么堵他的嘴?”宋佳问道。

  “北军这回算是全军覆没了,”林缚说道,“多出来的一万两千兵额,我划八千给他,他大概就会闭嘴了!”

  “那还不是你要让肖魁安永远守在沭阳?”宋佳一眼就看穿林缚的心思,“那从此以后,淮河以南,就没有真正能碍得了你的势力了……”

第29章 不杀

  “前些日子威风凛凛的要求海陵府衙所有官吏务在在初五日之前到崇州报道,我人却给牵在这边走不开,不晓得背后有多少人骂娘呢?”

  林缚拈了枚瓷质棋子,在黑子龙头上扳了一下,当头封住李卫的棋势——李卫蹙眉思棋,似乎没有听到林缚自嘲的话语。梁文展坐在一旁说道:“社稷艰难,大人马不停蹄的奔波,海陵府衙的官吏哪一个不感怀于心?”

  “不用安慰我了,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林缚笑道,“刘庭州今天稍停了些没有?”

  “到这会儿还没有见到他人呢!”梁文展说道,“淮东步军司北军的十二营编制给了他,他还有不满足的?柳叶飞、高义,怕是对刘庭州都起疑心了吧!再说睢宁、宿豫两城虽然丢了,但形势毕竟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崩坏。陈芝虎在西边所行禁绝之政,本来就得不了人心,偏偏江宁那边还支持他!”

  梁文展说的也是实情,对流民军的政策,是剿是抚,朝野素来都有争议。

  便算是主剿的官员,也通常无法接受陈芝虎那么残暴的禁绝手段。

  不要说淮东诸人了,便是刘庭州、李卫等人,本质上还都要算为君牧民的温和派官员,更倾向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的政策。

  只是陈芝虎诸战皆胜,让河南的形势看上去有改观的趋势,又有宁王府及岳冷秋等一干人支持,刘庭州、李卫等人反对意见就给压了下来。

  李卫对林缚与梁文展的对话充耳不闻,专心致致的应了一子,林缚又从棋盒里拈出一子,不忙着落子,问李卫:“李大人真就下定决心不再入仕了?”

  “不了,”李卫摇头说道,“两次把睢宁城弄丢了,没那么脸再见同僚故友了!”

  “我家里有个顽劣的小子,也快到识字的年纪了,请李大人屈尊当个西席先生如何?”林缚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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