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43节

  林缚心想着杜荣邀顾嗣元等人夜游净觉寺,多半能从顾嗣元等嘴里知道自己在上林里的一些情况以及他与顾家的真实关系。林缚倒不担心这点,他在驿馆前跟杜荣誓不两立,主要是要引起杜荣对手的注意,杜荣总不可能跟他的对手解释这些去。

  驿馆东边一大片院子都是开辟给商旅及进山烧香的游客留宿,此时有丝竹声传来,间杂歌姬柔音。苏湄倒是惦记着林缚该到江宁来了,今日与簸箕巷的姐妹渡江来净觉禅寺烧香,与午后赶来的周普、陈恩泽遇上,但是她不能留下跟林缚相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却让小蛮扮成少年子跟在周普身边。

  林缚想着自己寄魂在这个世界上,与苏湄、小蛮在长山岛经历诸般事,自然也最是亲近,心里觉得只有苏湄、小蛮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亲人,想着午前苏湄也曾在此驿馆停留过,心里也有几分思念。

  听着轻柔跟猫似的脚步声,林缚转回头,小蛮披着寒衣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想吓他一下。

  “你耳朵好尖……”小蛮见林缚回过头,惊讶的叫道,表情夸张而可爱,声音压得细细的。

  “在渡口时……我应该跟你道歉。”林缚说道。

  在渡口前顾悟尘热切的说希望小蛮能在江宁给女儿顾君薰做个伴,林缚为免以后给顾家忌恨,不得已向顾悟尘暗示了小蛮的身份。小蛮十分敏感的感觉到林缚给顾悟尘做出的暗示,她当时黯然神伤的样子,林缚很难忘掉,后世大概很难想象十四岁的天真少女会承担这么沉重的东西。他知道小蛮受了伤害,这时候即使想道歉安慰一下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什么事哦?我早忘掉了,踩着你膝盖坐上马背时就都忘掉了。”小蛮天真的摇着脑袋说道,笑容清澈纯净,才及笄之年的她眉眼就有着几分秀媚,林缚心想等她长大成人,即不定又是苏湄这般祸国殃民的美人一个。

  “你在看什么?”小蛮站到林缚肩旁,踮脚往外看去,她的个人要比林缚矮一头,眼睛正好给前面的院墙给挡住,她便撑住林缚的肩膀跳起来往外看,还是看不到。

  “再给你踩一回,你就把渡口前的不愉快忘掉吧;你只要知道,在我眼里,不要说那些官小姐了,你可比那些个公主、郡主还高贵呢。”林缚屈膝半蹲,让小蛮站到自己大腿上来。怕给杜荣或杜荣身边发现,林缚不能带小蛮随便走出这间院子。

  小蛮开心的一手扶着林缚的肩膀站到他的腿上,一手撑着林缚托起的手掌,又问道:“痛不痛?我不重吧。”

  林缚这才知道小丫头的身子异常的轻盈,看上去身子却也不瘦,手也柔柔的,说道:“还行,你不要看一夜就行。”

  驿馆建在坡地上,林缚站在台阶前看着西南方向的朝天荡,粼粼水波在视野里铺开,巍巍江宁城只有很淡的影子,城东头有很淡的山脊的痕线,林缚估算着方位,心想那便是江宁群山之首的禁金山了吧。紫金山往东,则是江宁府下属秣陵县境内的摄山,赫赫有名的西溪书院就位于摄山西麓的西溪之畔,与江宁城东城门太平门也不过三十里路。

  顾家人还要在驿馆停留几天,等到了选定的吉日再进江宁赴任。

  次日清晨,驿馆里有马车可租雇,赵虎去租了辆马车。也不用另雇车夫,林缚他们径直将马车拉走,等进城后将马车送到城中指定的蒋记骡马店归还即可。如此倒是十分的方便,不过费用颇高,租这么一辆马车一天需要两百铜钱。

  林缚怕给杜荣撞见小蛮,让小蛮陪柳月儿在院子里就早早坐进马车等候,他去跟顾悟尘辞过行,约好江宁城中再拜见,就牵马、赶着马车直奔瓜埠古渡,雇了一艘大船过江去。

  朝天荡与江宁城以北这段的扬子江连成一片,冬季江水浅窄,从瓜埠渡到对岸摄山北麓的栖霞渡也有二十多里的水面,水面上沙洲点点。考虑到即使从栖霞渡上岸,也只是秣陵县境内,还要往西走上近三十里才能进江宁城,林缚便让船家直接控舟斜插朝天荡,朝江宁城外东北的金川河口驶去。

  金川河是一段只有三四里长的水路,就进入与紫金山西北麓、江宁城以东的秣陵湖相通。秣陵湖也就是千年之后玄武湖,由于没有给填湖造田,这个年代的玄武湖比林缚后世记忆中的要大得多,湖岸周围足有四十余里,位于江宁城东,比整个江宁城还要大,跟整个紫金山占地相当。

  在进入金川河汊子口之前,林缚看见离河汊子口有近两里远的江水里屹立着一座面积还算不小的江心岛,江心岛上建有一片青砖灰瓦建筑给高墙围住,朝天湖这一段的扬子江里江洲较多,虽说有流民上岛开僻荒田种地的,也有在岛上搭个茅草棚子的,他之前到江宁来,倒没有注意金川河汊子口外的这个江心岛。

  “那里是什么?”林缚问在江宁土生土长的小蛮。

  “哦,那是江东按察使司衙门的金川岛大牢!”小蛮说道。

  林缚的脑子有些打结,无论是之前林缚的记忆还是千年之后对古代监狱的印象,内陆地区在城外江岛上建这么大规模的监狱似乎很罕见。通常说来,无论是县城大牢还是府狱,还是按察使司大狱还是刑部大狱或者大理寺狱,实际上都兼有看守所跟监狱的双重性质,因为在押嫌疑犯要随时提审押上堂,各司衙门与所属狱牢一般不会离太远,更不要说远远的建在城外的江岛上,有些像千年之后的专业监狱了。

  虽说江心岛偏离江水主航道,但是林缚他们这艘船是从瓜埠渡斜插过来的,江心岛恰好横亘在他们进金川河口的航道上,林缚见船家有意绕远一些,高声问船尾摇橹的船家:“为什么不贴着岛过去?”

  “那边是牢城,贴近了仔细连船带人给押下来。”船家说道。

  “牢城!”听船家说了这个词,林缚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明白按察使司为什么要将大牢修成江岛上了,这事实是南都江宁与燕京一段悬而未决的公案。

  按本朝《刑例律》规定,刑罚分笞、杖、徒、流、死五类,其中徒刑为坐监苦役,与千年之后的所谓有期徒刑相似;流刑即将囚犯放逐边远荒之地服苦役;一般说来,流刑比徒刑重,比死刑轻。近些年来,那些流配重囚的边陲,如塞外、蓟北、河西以及东海荒岛等地,要么经常给异族侵袭,要么给海盗占领。事实上再将囚犯发配到这些边疆地区,给囚犯带来的实际惩罚要超过《刑例律》所规定。另外,还担心这些流配的囚犯给异族或海盗掳去增加对方的实力。鉴于这一情况,江宁刑部、江宁大理寺以及江宁按察使司三司决心改革狱制、重新厘定刑罚,提出建牢城来代替流配刑,将应流配之囚犯改投牢城关押做苦役,不再将这些囚犯流配到更危险的边远流放地去。

  按照林缚的理解,这应该是相当不错的改革,但是燕京的当权派跟江宁守陵官是一直闹别扭的两个对立官僚集团。燕京那派人正当势,正当权,就觉江宁这些守陵官就应该老实些,不要当什么搅屎棍子,坚决抵制所谓的牢城替代流配刑。牢城一事,四五年前争议很多、很大,近两年也没有什么声音;特别是今年以后,都说奢家会投降归附,又可以重新将那些海外荒岛当成流放地使用,自然就更没有人重提牢城之事。

  林缚还以为牢城之议早就烟消云散了,没想到江宁这些失势的守陵官员不甘寂寞,即使燕京那边得势官僚集团强烈反对,他们倒是先鼓动江东按察使司以建新大狱的名义将牢城建在江宁城外,在扬子江中江心岛上建了起来。

第8章 江宁有豪宅

  进入秣陵湖下船,可以从东城门东平门进城,也从秣陵湖武庙水门进城,有水道跟城内里的龙藏浦相连。

  林缚他们从武庙水门进城,船驶入龙藏浦。

  赵虎与柳月儿都是初次来到江宁城,有些为眼前的江宁繁华瞠目结舌。

  “乖乖,我还以为上林里是世间顶繁荣的地儿,倒不晓得江宁城里装下了多少上林里?”比起离开驿馆前,柳月儿就像放下一件心事似的人也活泼了些,睁眼看着眼前的繁华迷乱,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周普、赵虎、陈恩泽随意坐在船头,脚垂下去,小蛮倒是怕落下水去,离船舷远远的,林缚负手而立,看着这座即使燕京繁荣都不及的城池,有一种给卷入历史而心渺然的错觉。

  舟船行处的龙藏浦也就千年之后赫赫有名的秦淮河,此时的龙藏浦即使还没有更名为秦淮河,也有后世秦淮八九成的风光,沿岸妓寨乐馆酒楼茶肆以及普通宅院鳞次栉比,临岸骑楼一栋咬着一栋,远远的看不到尽头,临水石街上人流如织,衣红戴绿,与这白水灰墙深红门庭相映。便是这龙藏浦水面上,舟辑纵横,有乌蓬轻舟,有舫楼如宇的画舫,有船舷堪堪在水面之上的尖头商船,有运粮的船,有运漆、运桐油、运绢布的船,也有单单载进城的客船,也有纯粹是游逛龙藏浦的游船,将二十多丈宽的水面挤挤满满当当,真真切切的要比上林渡繁荣百倍。

  林缚他们清晨从瓜埠出发,横穿朝天荡,进城已经是午后了,江宁城里也有些浪荡子开始出来寻欢作乐,偶尔有经过的画舫游船,丝丝缕缕的丝竹唱音在满城的喧哗中袅袅。

  林缚他们天汉桥前的码头下了船,将行囊包裹都装进马车,柳月儿也钻了进去,赵虎坐在车前头驾车,林缚也坐在车头,小蛮将车帘子掀起来,给赵虎指点道路,周普、陈思泽骑马又各牵一马跟在马车后。

  柳月儿心里还在想跟林缚他们到江宁第一天会在哪里落脚,就感觉马车停了下来,她诧讶的探头要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见一个年轻妇人手脚麻利的跳上马车来,就听见小蛮招呼这女子:“冯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小姐猜着你们该进城了,让我先到街上来等你们,她倒是想过来,只是不方便……”

  柳月儿见这妇人容颜端秀,仆妇打扮,只当她要坐进马车里来,欠着身边朝她笑了笑。那妇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在车门口坐下来,柳月儿却不经意的从她的衣领里看见她白如雪玉的脖子根部有道暗红色的痕迹,似是一道刀疤。她只当自己看花了眼,这妇人看上去端正秀丽,脖子上怎么可能会有伤疤?不会给夫家虐待的吧?她却不知道坐马车门口的这女子却是淮上赫赫有名的女马贼四娘子冯佩佩。

  苏湄回江宁,就盼着林缚过来好有依赖,她让冯佩佩早就给林缚他们选好宅子。

  宅子就在簸箕巷子背后,与苏湄在簸箕巷头的寓馆柏园中间就隔着一户人家。宅子原先的主人在江宁做生意破败了,将城里的宅子押给典当行躲回乡下去了。

  怕留下珠丝马脚,苏湄没有急着这宅子盘下来,而是等林缚他们一进城,就让冯佩佩领他们去典当行将宅子典买过来。那宅子已经过了绝当期,典当行可以自行处理,不用担心住下之后原主人又跑回来赎房子。

  四娘子坐在马车门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锦帕包递给林缚:“小姐让我将这个给你……”

  林缚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几块金锞子,笑着跟四娘子冯佩佩说:“我们倒是带了些银子在身上……”

  官定金银比价是一比十,实际上交易时,成色足的一两金子差不多只能议价到九两银子。金子压手,不要看那几块金锞子,差不多能值三百多两银子。柳月儿依着车厢壁,她眼睛也瞅着林缚手里的几块金锞子,心想这个林举人真是厉害,刚到江宁城就有富家小姐跑过来倒贴了,而且一出手就相送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在石梁县里大家都说他是个顶没用的酸秀才?她昨天一直在想小蛮的身份呢,这时候倒是想通了,原来是富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啊。

  柳月儿新寡之人,虽然成婚十天就当了寡妇,但是左邻右舍就从此把她当成妇人看,以前东家长西家短的嚼舌头会避开她,这时候却主动拉她进去一起嚼舌头。听多了,柳月儿也知道石梁县里那些个小姐跟情郎幽会怕抓不住情人的心,又怕失了贞操日后给抛弃,就有人让丫鬟代替自己先满足情郎了。她心里想林缚真是好命,有富家小姐看上他,还将贴身丫鬟先送给过来给他暖床。

  柳月儿靠着车厢壁而坐,看着林缚眼睛看着手里的那包金锞子,心想林举人总应该有些志气不花女人的钱。林缚嘴角露着笑意说道:“买栋普通的宅子,需要这么金子?”嘴里虽然这么说着,支出乎柳月儿意料的,手里将金锞子重新包好塞子自己怀中去,一点推辞的意思。

  柳月儿看了都微微一怔,怀疑跟过来给林举人当厨娘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但是留在顾家会更难,心里只能默默的叹一口气。

  此时,龙藏浦拐了一道弯,河畔石街也随之拐弯,只见一栋壮丽高耸的重楼横亘在河对岸,对比边上的平房,那高楼差不多有五六丈高,比他们进城时看到的武庙水门上的城楼还要巍峨壮观。

  柳月儿在石梁县哪里见过如此巍巍高耸的建筑,仿佛给江宁的繁荣眩花了眼,半张着嘴,问小蛮:“那是哪户人家,莫非是江宁城里哪家王府?”

  “哪里是王府?”林缚回过来说,笑着道,“过河去就是东华门街,那楼便是‘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的藩楼。这藩楼经营的,与你家在石梁县城做的生意一样,茶酒店而已,只不过规模稍大些……”

  “稍大一些啊?”柳月儿掩唇轻笑起来,“可不只规模稍大一些……”

  千年之后的摩天大厦也许都不能引起世人的惊奇,但是江宁三十六家正店之首的藩楼在周边低矮平房建筑群里拔地而起,以“四层高、五楼相向勾连”所营造的重楼显得异常的巍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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