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307节

  要说桀骜不驯,当世枭沉之人物,哪一个是轻易受人摆布的?

  林缚初到江宁,便拿藩家拔刀立威——对以往发生的种种不愉快,藩鼎不介意,暂时也没有介意的资格,心里还饶幸双方各留了些最后的颜面没有撕破。

  藩鼎知道侯爷想说什么,耐心性子,说道:“藩鼎愚钝,请侯爷赐教。”

  “猪倌儿年轻冲动有欲求,比老成持重者,更期待剧烈的甚至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能找到更大的机遇,”元归政笑道,“设下陷阱诱曲家入彀、一举击破之,你以为这种险计是顾悟尘、赵勤民之人有胆量玩弄?集四百甲兵依城战十倍于己的东海寇,血战暨阳,你以为天下有几人有这种鱼死网破的强悍?你说说看,天下有几人有胆量草募三千流民壮勇就直接拉出去跟东虏铁骑野战的?都说得意需趁早、成名需年少,你不觉得此子很有当时苏护的风采。比起苏护来,此子赖以成名,可不是君臣际遇的什么佳话啊……”

  “怕就怕,日后难制之。”藩鼎担忧的说道。

  “那现在我们就能制之了?”元归政反问道。

  “……”藩鼎微微一怔,永昌侯府除了爵位显贵外,还真没有什么地方能跟掌握江东左军实权的林缚相比的。

  “你啊,锅里肉还没有到你碗里呢,你就担心别人来抢你碗里的肉了,”元归政指着藩鼎的脸摇头而笑,“与其担心不晓得多久以后的事情,还不如多考虑考虑,怎么能将锅里肉拨到碗里来为好。”

  “是我过度担忧了。”藩鼎说道。

  这时候元锦秋带着酒气撞进后园子里来,看到凉亭里藩鼎与他父亲站在起来,心想他的动作好快,便是比自己还早赶过来通传消息,元锦秋扭头便往来时路走,想避开藩鼎与他父亲。

  “站住,”元归政沉声喝住嫡长子元锦秋,教训道,“有你这般无礼乱闯乱撞不吭一声扭头就走的吗?”

  “不敢打忧父亲大人议事。”元锦秋瓮声说道,草草打个揖,也没等元归政发话,转身便钻进月门里,离开了后园子。

  元归政脸沉如霜,要教训人便给人溜了,气得摔手砸石桌角上,筋骨撞青,痛得直吸气。藩鼎装作没看见,只说道:“世子与猪倌儿倒颇为投缘,不像是一般的客气……”

  “哦,是吗?”元归政脸色阴晴不定的反问道,“太后六十大寿的寿礼那就让他一起帮着打点,总不能整日都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次日起早,林缚先派人往永昌侯府先投了拜帖,他本人则先赶去按察使司衙门,与刚刚升任副使的肖玄畴正式商议撤裁狱岛、崇州河口择址建牢城诸多事项。

  肖玄畴完全给岳冷秋拉拢过去,不过顾悟尘非当时的贾鹏羽,肖玄畴也非当时的顾悟尘,肖玄畴想要在按察使司内部将顾悟尘牵制住,还缺了好几分火候。

  林缚担任靖海都监使,只受按察使司节制,而不受辖制,以往肖玄畴名义上还要算林缚的顶头上司,这时候连这层名义都剥得干净不剩了。不过在崇州江口建牢城之事,却要受肖玄畴的限制,特别是他们在拨银环节上耍了花招,叫林缚颇为无奈。

  东阳乡党凑了十万两银子将狱岛盘下来,这笔银子要归由宣抚使司统一支度;宣抚使司最终让步同意拨六万两银子用于崇州江口择址建牢城事,但是这笔银子要肖玄畴的签押才能从宣抚使司的银库里分批取出。

  这样子林缚在崇州建牢城就绕不过肖玄畴,除非他舍得将这六万两银子舍掉不用;或者从其他地方扣宣抚使司六万两银子抵充掉也成。

  议事时,顾悟尘是按察使,肖玄畴是副使,还有三名正五品佥事官,林缚职事为正六品。不过他散阶已列从五品,又有封爵在身,既然抛开江东左军这层因素不说,他的实际地位已经不比正五品的佥事官低了。

  在当世以中老年为主的官僚队伍,林缚算是异常罕见的年少正当时。

  即使给岳冷秋完全拉拢过去的肖玄畴,心里对顾悟尘的畏惧心尚不那么强烈,还是不敢将林缚往死里得罪。

  就算张协、岳冷秋完全不踏错步子,再过二十年也行将朽木、半截身子入土,远离权力中心,然而林缚再过二十年,却正值权高位重、有用之时的壮年。不需要人力去斗,单比熬年限,林缚就将张岳打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届时也许肖玄畴本人已经致仕还乡养老,但保不定子孙会落到林缚手里遭摧残。

  将崇州江口择址建牢城之事草拟了个两千余言的章程出来,林缚此行回崇州的任务便算告结。

  早上派去到永昌侯府送拜贴的护卫也拿着永昌侯元归政的回帖赶回来,元归政午时在府里设宴,邀林缚过去一聚。

  要想真正的揭开秋野监谋逆案的幕后真相,元归政必然要接触的。

  郝宗成在外代表当今皇上;按照国公爷所说,元归政却是与梁太后及外戚豪族梁家关系密切。早年元锦生眼巴巴的赶到千里之外的京中入读国子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层因素在里面。

  庆裕帝没有子嗣,遇刺身亡之后遂传位给侄子晋王,晋王继承大统为德隆帝。德隆帝虽有子嗣,但是得急病驾崩前,皇室内部因为秋野监案的余波还没有过去而动荡不安,德隆帝没有传位给自己的两个年幼儿子,而传位给当时正值弱冠之年、颇有雄才伟略的弟弟,也就是当今皇上崇观帝——大巧不巧,当今崇观皇帝嫡子在六年前骑木马摔断脖子后,后宫佳丽数百人就再没有一人给他生下一儿半子,膝下没有可继承皇位的子嗣。

  不仅仅德隆帝诸子可以过继来立为太子继承大宝外,从庆裕帝的血统算起来,秦王、鲁王这两系的后裔也有立为过继来太子的可能,难免让人有历史会重演的遐想。不过当今圣上才三旬年纪,正值年富力强之时,之前也曾有一子生下,朝野对此也不是特别的担心,心想只要他以后能勤劳开垦后宫,有个一儿半子生下,立嫡的疑云自然就烟消云散。

  不管怎么说,有外戚梁家可以依仗的梁太后,当年持庆裕帝秘诏召诸大臣拥立德隆帝,德隆帝急病崩殂,也是她持诏召诸大臣拥立当今皇上,算是个俯身遮掩半个宫廷的阴影人物。秋野监案真相也许就落在这个女人身上。

第61章 赴宴

  城东藏津桥南面的几条巷子,住的都是大富大贵人家。林缚骑马行于巷中,看到鳞次栉比的屋檐,就见两边的院墙刷得雪白,覆着青瓦,垂柳低伏,青石铺街,马蹄声与蝉虫鸣叫在巷子里传荡。

  来到泔水巷永昌侯府宅门前,林缚下马来,系在宅门左侧的拴马石,使诸护卫在外面的遮阳棚里等候,他带着敖沧海过去投门帖。门房进去通报,林缚与敖沧海在门厅里等了片刻,就看见一群人从垂花门里走出来。元锦秋、元锦生兄弟也在人群里,中间那个中年人相貌与元氏兄弟有几分相肖,瘦脸狭目,眼角都是细密的皱纹,颔下密须差不多有四五寸,从垂花门走出来,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想必就是永昌侯元归政。

  林缚倒没有想过永昌侯会亲自走出垂花门来迎接,忙走出门厅走廊,在树荫下长揖施礼,说道:“晚生林缚拜见侯爷及世子。林缚之前在江宁也居住多时,一直未曾有机会过来登门拜见,失礼之处,望侯爷多多宽囿……”

  “往昔事何足道矣!”元归政哈哈一笑,挽住林缚的胳膊,笑道,“你不投帖过来,我也要投帖过去见一见燕南四捷名动天下的都监使大人……”

  “侯爷是开晚生的玩笑呢,燕南些微之功,何足挂齿?”林缚笑道。

  “都监使真是谦虚,”元归政笑道,“东虏入侵,鲁王一系遭殃最甚,除镇国将军得袭郡王爵外;郡君元嫣,太后怜其遭遇,使之在宫中行走居住,今上收为义女,封为阳信公主——阳信公主在宫中就盛赞都监使的美名呢。太后赐归政几道懿旨里,也提到过都监使。要不是想着让都监使继续为朝廷建功立业,太后甚至还想做主给都监使赐婚呢?说起来,这泥古不化的老规矩也真应该改一改了,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合辄宗亲、外戚子弟就不能为朝廷效力了?都监使以为如何?”

  林缚微微眯起眼睛,避开元归政的视线,笑道:“听侯爷说来,觉得事事在理,只是晚生见少识浅,又觉得老规矩有老规矩的好处,待晚生回去细思过其中的利弊,再回复侯爷……”

  听着元归政话里的暗示,林缚就觉得好笑:赐婚,难道将元嫣那个小丫头赐婚嫁给自己不成?再细想又不觉得好笑,十二岁的宗室少女嫁人完婚的先例也不是没有。想到这里,林缚忍不住要伸手抹一抹额头的冷汗,想着这趟没有进京,未尝不是一桩幸事啊。

  要是进京后,张协使坏提到赐婚迎娶宗室女这一茬事,当真是要被动到极点了。

  越朝立国两百余年来,很少没有出现过宗亲、外戚擅权的现象。

  除了文臣相制、压制宗亲与外戚的体制性因素外,还有一个主要的因素就是,诸帝继位时均已长大成人,制衡廷臣时,甚少借助宗亲与外戚,故而宗亲与外戚势力没有膨胀的机会。

  倒不是说宗亲与外戚势力一点机会都没有。

  德隆帝得急病驾崩时,诸子年幼,外戚梁氏本有扶持幼帝、把持朝政的机会。奈何德隆帝驾崩前所留下的秘诏竟然将帝位传给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也就是当今圣上崇观皇帝,使梁氏失去一个极好的把持朝政的机会。

  不过,在陈塘驿惨败之前,梁氏几乎控制着大同、宣化及蓟辽诸镇的边军。即使在边军十亡其五的陈塘驿大败之后,梁氏在边军里的影响力依旧深远,也就是岳冷秋不愿意在陈塘驿大败后出任三镇总督的一个重要因素。

  林缚一边与元归政敷衍应付,一边细想他话里的种种暗示,由藩鼎等人在前面领路,走到用宴的内宅大厅里。

  诺大的华丽大厅,就摆了两张檀木长案,室外暑热炎炎,厅里却凉风习习,除了穿着轻薄华衫的美丽侍女在背后执扇轻摇外,想必室里还置有冰块来吸收热气。

  元归政请林缚相对而坐,元锦秋、元锦生及藩鼎等人则按照规矩站在一旁侍候,陪着说话。

  美酒佳肴都由一旁的侍女端上来,每次只端上一道菜,林缚只来得及夹上一两口尝一尝,就给人撤下去换上另一道美食。一席酒足足端上来五六十道的菜,林缚却只吃了个半饱。

  “如今京中以及江宁多议迁都事,都监使对此有什么看法?”

  林缚正拿侍女端上来的青盐漱口,听元归政提到这事上来,将盐水吐到银钵里,拿雪白的汗巾擦了擦手,心想一席话都是敷衍应付,难以让元归政在苏湄的事情松口,说道:“有其利,也有其弊——这些话本不该是晚生这样位卑言轻的人所说,不过侯爷待晚生甚诚,晚生也无需在侯爷面前顾左右而言其他——燕京正当国门,迁都不利士卒同心共守国门。燕山失守,从燕冀平原越河水到山东,再到淮河,将无险可守。在迁都之事不慎重,极可能动摇半壁河山。我觉得当今之计,不可轻言迁都事。然不迁都亦有种种弊端:去年秋,东虏破边入寇,如进入庭院,轻而易举,燕山堪如不设防;燕京直接暴露在东虏铁骑的威胁之下。京中官吏万余、禁中雄兵近十万,仅这两项年需粮秣近三百万石。漕道通畅时,为保障每年三百万漕粮及时解运到京中,外郡实际耗粮数为正漕额的三到五倍。此时河道崩决,漕运疏堵,唯从山东、津海绕行——漕粮运抵胶州湾的脚费丝毫不减外,即使减,也只减轻地方上的负担,但从胶州湾到津海经涡水河、卫河进京畿,朝廷这时候还需要为每石漕粮额外补贴六钱银子的脚费。这笔数字加起来,大到惊天,远远超过户部能承受的范围——从实际因难上出发,迁都又是迫切之举……”

  元归政眯眼看着林缚,他也是从曲家落入陷阱的那一刻起,才正式重视起眼前这个猪倌儿来,暗道:他崛起当真有他的崛起之道。

  别人议迁都,只说燕山防线漏洞百出,帝都暴露于东虏铁蹄之下,十分的危险,却看不到背后更深层次的危机。

  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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