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19节

  傅青河建议下海休养生息,秦承祖锁着眉头,难以决断。

  曹子昂、周普、吴齐、冯佩佩等流马寇首领都陷入思索之中。他们都清醒的认识到,他们在陆上的生存空间已经很狭窄了,下海也许是个好的选择,隔浅在清江浦出海口的那艘三桅帆船是艘好海船,但是他们不能不考虑现实的困难:他们当惯了马贼,十多年来一直在马背上讨生活,对他们来说,海洋是个陌生的地方。

  海上哪里有落脚之地,如何才能在海上立足,如何避免跟别的海盗势力起冲突,岸上人又要如何照应?这些都是必需考虑周全的。

  林缚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着浪头轻打在船底板上以及风吹过芦苇荡的轻响,一轮明月高悬在铅灰色的夜空上,从窗外泼洒进来的月辉似水,照在他的脸上。

  秦承祖眯眼看向林缚,问道:“对了,只听说三虎说林爷对他也有援手之义、救命之恩,还未曾听你们细说这事呢。”

  秦承祖对林缚并不熟悉,近年来也没有听说东阳府石梁县出过什么有名的人物,但是眼前这个青年真是令他欣赏不已。这次援手,傅青河也是出了大力,但是秦承祖对傅青河有着很深的心结,心里对傅青河的感激有些淡漠;不过他对林缚的感激却完全不同,林缚跟他们是完完全全不相干的一个人,只因为傅青河的关系,非但不置身事外、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施以援手,他们这次能如此轻松救下子昂跟四娘子等人也全依赖他的奇策。

  在秦承祖这些人中,周普最是直性子,待人亲热也直接,刚才进船舱商议事情之时,他就亲热的揽着林缚的肩膀夸赞他:“我老周活了这些年,见过不少英雄人物,你绝对要算一号,秦先生别的都好,就是做事粘乎不干脆,在我心里,他不如你!”

  秦承祖听了也只能苦笑不已,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善谋难断,这些年来带着弟兄们小心翼翼的辗转淮上当马贼,临了也逃不过江岭之祸。当年傅青河要能留下来,他甘愿给傅青河当副手,但是现在不是追悔往事的时候,对未来要有个打算。

  若是普通决断,秦承祖绝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去追问林缚的身份,但是事关四十多个生死相随的兄弟以及近两百家眷的存亡,秦承祖不能不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详了。

  林缚笑了笑,说道:“真是不足道,我跟傅爷都是劫后余生,谈不上谁救谁,却是这些个少年,遭遇让人觉得甚是痛惜……”指望以后能同舟共济,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再瞒着秦承祖等人,林缚便从苏湄停船白沙县卖艺赈灾说起,从东海盗劫人说到官兵将诸少年继续当肉票勒索钱财以及他与傅青河在荒岛上杀官兵救人都详细的说给秦承祖等人听。

  周普听得事情原委,捏拳捶桌,恨得大骂:“这群操蛋儿,都是狗娘养的龟儿子!杀得痛快!”对林缚愈发敬重,站起来拱手说道,“我平时最看不惯读书人,林爷真叫我佩服!”

  “不敢当,”林缚又朝秦承祖拱手致歉,“事关诸少年身家性命,事前没能如实相告,还望秦祖见谅!”

  “小心谨慎是应该的,”秦承祖说道,他心里也为林缚的身份震惊,“秦某万万没有想到林爷原是个才学满腹的书生子。”倒不是说举人的身份在看他来有多金贵,只是完全没有想到林缚刚乡试中举还能不顾前程、不畏生死对他们施加援手,也完全颠覆了他对读书人的一贯看法。

  “侥幸考中罢了,不足一提。”林缚笑了笑,见秦承祖等人似乎都为他的举人身份吃惊。

  “林爷再是能侥幸哦!”周普嘿然坏笑起来,眼睛瞅向秦承祖,说道,“秦先生十四岁就考中秀才,是河间府有名的神童,可惜到他三十岁都没能侥幸一回,不得已才从了军,现在当了马贼头子,更是不能侥幸了。”

  秦承祖摇头苦笑;曹子昂轻捶着周普的肩窝,不让他胡说八道,不过在知道林缚的身份以及林缚为傅青河、苏湄以及诸少年做的这些事情之后,他对林缚也更为钦佩,也凿实相信林缚与傅青河这次对他们施以援手没有存什么私心。曹子昂捂嘴咳嗽了两声,眼睛瞅着林缚看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真是想不到。”

  这一个月来,千里海疆辗转,风吹日晒,林缚的气质形象跟一个月前在白沙县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皮肤给海风吹得发黑粗糙,原来有些白胖的脸颊削瘦下来,脸部线条硬朗英俊,鼻梁挺直,眼神锐利,有着一股子勃勃骁锐之气,怎么看都不像他们平日素来看不起的儒生。

  秦承祖坐在旁边恍然想起一件事来,拍着脑门跟曹子昂说道:“我们怠慢苏姑娘了……”

  “是啊,劳烦四娘子走一趟!”曹子昂忙对四娘子冯佩佩说道。

  他们之前都把苏湄、小蛮当成林缚的妾室、婢女,议事时自然不会通知她们过来,哪里想到苏湄竟是艳名满江东的江宁名妓、傅青河也仅仅是她所礼聘的护卫?秦承祖他们是流窜淮上的流马寇,对苏湄的乐籍身份不会有什么看不起,相反的,苏湄助他们劫官船的那股子侠气令他们钦佩。这才知道对苏湄主仆是怠慢了,忙让四娘子冯佩佩过去请人。

第21章 定策下海(二)

  过了片刻,苏湄与小蛮跟着四娘子冯佩佩走船舱里来,秦承祖、曹子昂、周普、吴齐等人都站起来拱手施礼:“承祖跟弟兄们在这里多苏姑娘援手之恩,之前怠慢了,真是万万对不住。”

  苏湄嫣然笑道:“是我瞒着不告诉秦先生你们的,要说对不住,也是苏湄对不住秦先生你们啊!”

  小蛮娇羞可爱的打个哈欠,往林缚身边凑过来,问道:“林大哥,你们在谈什么事情,都这么晚了。”

  林缚屁股朝边上挪了挪;小蛮打心眼里对林缚依赖起来,年纪也小,跟林缚在一起也没有多少男女有别的心思,也许下意识想跟他亲近,就挨着他坐下来,好奇的打量着舱内的众人,这旬月时间以来,她也经历太多惊奇凶险了。

  “苏姑娘也坐下来吧,”林缚说道,“也一起来筹划下将来的打算。”

  苏湄便与四娘子冯佩佩坐一张长凳上,大家围着桌子继续商议事情。

  刚才林缚很少说话,是留了些分寸,这时候与秦承祖他们坦诚相待,也将安置诸少年的希望寄托在秦承祖他们身上,说话就不再有什么保留,说道:“秦先生你们都是不肯折腰的好汉子,我也不劝你们其他话,下海虽然艰难,但总有休养生息的机会。等宁海镇发现肉票从岛上失踪之后,我想宁海镇副骑都尉萧涛就怕担心事情会败露,也不会马上就铤而走险出海为盗,但他肯定会派探子死死的盯住崇州。此时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所以恩泽等人绝不能这时候就跟家人联络,过些时日,也指不定萧涛远不多久就会给调出宁海镇,或多或少,秦先生你们在海岛立足能从崇州得到些帮助……当然,我虽然位卑身微,也请秦先生相信,能相援之处,我绝不会退缩的。”

  “旬月来,生死相依,苏湄也无法置身事外了,要什么地方需要苏湄尽微薄之力,秦先生尽管吩咐。”苏湄轻声的说道。

  秦承祖看了看曹子昂,想听他的意见。周普性子直,说道:“有林爷跟苏姑娘相助,我看下海能行,”又问林缚,“扬子江外的那座小岛叫什么来着?我看我们就在那里歇脚得了。”

  “崇州的渔民都唤那里叫长山岛。”林缚说道。

  “会不会离宁海镇太近了?”秦承祖这时候已经给林缚说心动,既然苏湄与林缚都开口表明不会置身事外的立场,秦承祖觉得就没有必要继续在出不出海这个问题摇摆不定了,但是出海之后选择在哪里落脚,却要认真的考虑。

  苏湄以后要回江宁,林缚即使回东阳府石梁县,就在江宁北面一些,秦承祖心想日后在海岛上立足休养生意要得到他们的援手,扬子江出海口外的长山岛是很合适的地方。从江宁乘舟顺水而下,一夜一天就能到行至出海口,出海之后再行百余里海路就能抵达长山岛;即使他们逆水而上去江宁,也不过三五天的时间。长山岛是基岩岛,左近的沙洲、沙岛也很多,便于转移藏匿,最大的问题还是那里离宁海镇的驻地太近了,才两百里多些的距离。

  “相信宁海镇很快就会派人去长山岛查看,他们会发现那里是座空岛,秦先生你们在那之后再登岛,我想宁海镇只会将秦先生你们当成新落脚长山岛的一股海盗……”说到这里,林缚停顿了一下,问道,“秦先生知道宁海镇水师这几年来主动出海追剿海盗的次数是多少吗?”

  “多少次?”秦承祖问道。

  “这两年是一次都没有。”林缚说道。

  “啊!怎么会这样?”秦承祖对江淮海疆不熟悉,只知道这几年来东海盗势力猖獗,时常沿扬子江、淮河侵入内地,但是也没有想到负责扬子江下游河段以及平江、海陵两府以东海域安全的宁海镇水营会这么消积,两年来竟然一次出海征战的记录都没有。

  “东闽总督李卓进入东闽平叛之时,江东、两浙等地为数不多的镇军精锐都给他抽调走组建东闽行营新军对付奢家。另外,近年来,东南诸地的军费差不多都用在平定奢家叛乱上,各提督府、卫戍镇的饷银都不足额,兵备拨银更是少得可怜,军官将领又要贪墨——诸多原因,使得宁海镇的水师不堪也不愿出海征战。”傅青河对这些很熟悉,解释给秦承祖听。

  秦承祖相信傅青河说的话,事实上,淮上诸府也有卫戍镇军,但是多股流马寇纵横淮上多年,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来自卫戍镇军的威胁,恰恰是朝廷下决定在江宁成立缉盗司衙门之后,淮上诸府以及江东洪泽浦西北的诸府成立地方新军性质的缉盗营,流马寇才逐渐在淮上失去生存空间。

  秦承祖与曹子昂、吴齐、四娘子冯佩佩交换了一下眼神,下决心道:“好,我们就去长山岛!”

  说定去长山岛落脚之事,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仔细商议。曹子昂身体不好,先去休息,林缚等人也走出船舱到甲板上活动一下手脚。

  不知何时,夜空阴云密布,将皎洁的圆月掩去,四下里漆黑无光,河水反射着微弱的粼光,依稀能辨认出左近几艘船的影子。这边也只是船舱里点一盏豆苗似的烛台,其他船都禁火,避免有火光引起夜行船的注意;有些微的说话声传来。

  寒风像是从厚重的云层里漏出来,从芦苇荡中席卷,搅出稀稀哗哗的响声。

  “别是要下大雨?”周普走到林缚的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什么都看不出来。

  “恐怕会。”林缚说道,天空阴云密集,又突然起了风,回头看见秦承祖站在舱口跟傅青河说他们这些年来沦为流马寇的经历。

  江岭之役让秦承祖他们元气大伤,两百多兄弟最终只有不到四十人冲出重围,手脚完好的都站在这里,才二十二人。他们在颖川的寨子也随即给陈韩三率缉盗营军攻破,不过在江岭之战突破重围之后,秦承祖就立即让人返回山寨将近三百名多为老弱妇孺的家属先一步撤出寨子藏匿。

  要将这么多人接到海边再出海,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林缚心里秦承祖这股流马寇还真是奇怪,跟他知道的匪帮、马贼有很大的不同,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都是出身军伍的旧识,也不知道发生怎么的变故,让他们分道扬镳、落草为寇。

  “这些年,我在江宁城里定居下来,换了身份,开过武馆,收了几个徒弟,武馆破落了,经营不下去,苏姑娘那边缺人手,我就领着两个徒弟过去讨口饭吃,唉,没有在白沙县会遇到这样的祸事!”傅青河也说起他这些年来的经历。

  林缚总觉得傅青河有些避重就轻,看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对傅青河的态度,可以推断当年他们对傅青河都十分的依重,越是依重越是寒心啊!十年前,傅青河正值壮年,他不告而别难道仅仅是到江宁开间武馆过上平淡的生活?

  秦承祖也不是能给谁糊弄的角色,哪里肯轻信傅青河的说辞,只见他沉默着不回应傅青河的话,从舱口只有微弱的烛光透出来,林缚站了远些,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哦……”小蛮蹲在船边扯着边上的芦苇竿玩,困意泛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苏湄跟她说:“你先回舱里睡去吧……”“天马上就要亮了,我要还等着看日出呢,”小蛮说道,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要将身体里的睡意驱除掉,走到林缚的身边,回头跟苏湄说道,“林大哥说日出时,芦苇荡里的鸟群飞上天空密得跟云似的,十分的漂亮;我可不想再贪睡错过了……”

  林缚笑了笑,天上乌云密布,又起了大风,哪还有日出好期待?看着苏湄站在那边,人在黑暗中,婷婷玉立的身影,也是十分的优美,心里在想:傅青河跟苏湄的关系当然不只礼聘武师这么简单,那苏湄跟秦承祖他们又是什么关系?看上去秦承祖等人都不认得苏湄,但是林缚觉得苏湄跟秦承祖他们应该有着渊源。细想来,十年前傅青河与秦承祖等人分道扬镳时,苏湄才八九岁,苏湄即使是故人,秦承祖等人不认得也很正常。

  小蛮颇为期待的抬头看着天空,问林缚:“林大哥,天亮时天上的云会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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