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111节

  “东阳举子其志当真不是一座狱岛能装下,与其说是治狱岛,不如说狱岛是其践行其志之试验地。我想他在河口欲兴杂学匠术,虽说以他举子身份有些狂妄,当真也不能算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之徒,”高宗庭说道,“然而在士子清流眼里,杂学匠术皆轻贱之事,陈西言自诩当世大儒,看不惯东阳举子也是当然。”

  “真是少见你夸奖别人,”中年文士跟高宗庭笑道,他对高宗庭的回答颇为满意,又问身旁青年文士,“董文袋子你觉得如何?”

  “当真不是怕你听了不乐意,若论经世致用之才,天下人也不是无人能跟董府尊你比肩,东阳举子便是一例。”高宗庭抢着朝那青年文士笑道。

  那青年文士正是维扬府知府董原,中年文士则是有东南督帅之称的原东闽总督李卓。虽说他人尊称董原为董府尊,李卓还是拿董原在军中的绰号称呼他。

  兵部侍郎岳知秋三月底到东闽后,李卓迅速与他交接东闽总督事务,此时算是他赴江宁就任途中。他的车驾护队还刚出仙霞岭缓缓而行,他只带了几名随扈便衣轻骑先赶到了江宁,住在高宗庭隐居的草庵里。此时江宁知道他已经抵达的才两三人,高宗庭这半年来一直隐居在江宁城外替李卓观望江宁形势,董原也在李卓抵达江宁后,带着随扈秘密来江宁与他见面,两侧快桨船上的护卫都是董原的随扈。

  董原笑道:“在督帅面前,我尚不至于如此狂妄无知。我在白沙县听过此人,其时当真没有出奇之处,他与江宁名姬苏湄同受东海寇之劫,细辩卷宗,他与苏湄得救似另有隐情……”

  “东海寇为才色之美奇袭维扬府,是说书人才想得出的段子,背后自然是另有隐情,但是旁人也难知晓……”高宗庭说道,当初东海寇袭白沙县劫人时,他与董原都在白沙县,后来也是他建议董原将白沙县劫案推到洞庭水匪头上,“西溪品江宁人物,猪馆狂士列末等,要是以我的心思,猪馆狂士可列第一等。”

  “可惜是楚党中人啊。”董原叹息道。

  “为社稷计,又值危难之时,当摒弃前嫌,放弃门户之见。”李卓肃容说道。

  “督帅与人摒弃前嫌,就怕旁人不与督师摒弃前嫌啊,”董原轻叹道,“这世间事要是无愧于心就能迎刃而解,就简单多了;陈相在中枢岌岌可危,楚党会容陈相缓一口气否?”

  李卓也是轻叹一声,不会奢望在这事上说服董原。

  这轻舟继续顺水而下,抵达高宗庭隐居庐房外的江滩,李卓与高宗庭还有四名随扈上岸去,董原不再滞留,他是私来江宁与李卓秘会,不能任性在外停留,当下就乘轻舟沿流而下,往维扬而去。江宁与维扬两府紧挨,江北岸古棠县过去便是维扬府的白沙县。

  李卓站在江堤荒草之间,望着滚滚东逝的江水,几点孤帆缀于春江绿水之上,天高云清,北岸望去一马平川,偶有几座孤丘,也衬不出大地的起伏来,回头跟高宗庭说道:“董文袋子刚才说到东海寇,我担心东海寇不只是芥藓之疾啊。”

  “关键还是看北线啊,北线若能将东胡人逐出蓟北,奢家也是芥藓之患。我真是不明白,朝廷为何不用督帅?”高宗庭愤慨说道,“当真不是明白在那些人的心里,社稷当真可以如此玩弄?陈西言也是偷机之徒。”

  “……”李卓望着江水许久,悠悠说道,“我们当尽人事。”又回头看向河口方向,跟高宗庭说道,“左右无聊,车驾护队还要三五日才到江宁来,或许我们可以去找东阳举子聊一聊,说不定要比董文袋子有趣一些。”

  “当真是说不定的事。”高宗庭笑道。

  林缚在白沙县里,也只远远见过高宗庭与董原,在河口时,他离董原等人所乘轻舟也远,无法看清楚脸,直到千石帆船给大小鳅爷指挥着驶入江岸码头,林缚还在想着轻舟船头那三个文士是谁。

  “都说此船好,行船甚便,顺江而下,昼夜能至崇州,是不是趁着天时未晚,在朝天荡里操练一番,让我开开眼界……”肖记典当行肖密看着林缚他们下船来,与众人凑上前来恭贺。

  “那就试练一番,”林缚爽快答应下来,又说道,“这艘船只需十六名船员操纵就行,其他的都先撤下来,再派十名武卫上去,这艘船就齐整了,操训也应有个操训的样子……”

  小鳅鱼葛存雄带着多余的船员也下了码头,给这艘船配备的十名武卫披甲执锐上船去,由大鳅爷葛存信与胡乔中等人率领着升起船帆往朝天荡里行去,就在广阔的水面上操训给站在码头上的众人看。

  船上这二十余人,皆是大小鳅爷从淮上领来江宁的抗捐渔户中的精锐,此外长山岛在朝天荡北岸流民中藏有二十余精锐,也将充当黑户藏到船上来。眼下除了常规操训外,还要全船员共同参与遭遇匪情、火情以及大风浪等各种实战应急演练。

  众人都夸船行甚速,有这么一艘船要是遇匪寇,不但船上武卫可以借船高的优势卸敌,船前底脊包了一圈黑铁,在宽阔的水面上甚至可以凭借船坚体庞撞击贼船,也可以升满帆借航速快的优势逃离。

  “林贤侄,可曾想过给这艘船取个讨吉利的名号?”正业堂财东叶楷笑问道。

  “叶财东在,还要请叶财东赐个名号……”林缚笑道。

  “我算哪根葱,要不请赵先生不吝相赐?”叶楷朝赵勤民拱手说道。

  顾悟尘也当真会用人,并不因赵勤民之前就是给王学善做幕僚就心生防备,河口事也放心用他,每回顾府有私宴,也要林缚将赵勤民护卫周全携去以示笼络,赵勤民之子赵晋伤脚还在治养,顾悟尘也时常惦记着让顾嗣明带来好药材过来。叶楷等乡党在河口造屋建铺,皆经赵勤民之手,自然也巴结他来。

  林缚也朝赵勤民笑道:“请赵先生赐个名号?”

  “那我就擅越了,若觉得不好,当真不要顾我的颜面直管说来,”赵勤民与码头上周遭众人拱了拱手,笑着说道,“东阳乡党齐聚河口,众志成诚以筹其业,此船便名‘东阳号’如何?”

  “好,好,”林缚笑道,“我也正有此意,过几日待操训熟了,此船首航便去东阳运新茶,取名‘东阳号’,可不只一处合其意,这两天就将字漆上去。”

  大家听林缚也满意,自然都随声附和。

  肖密讨好的说道:“东阳号在进港时,就觉得巍峨高耸,此时驶入江心,才真正觉得是巨无霸啊,林记货栈、庆丰行旗下也少见这种巨船,集云社一次就置办三艘,当真是好气魄啊!”

  林缚眯眼看着正张满帆往朝天荡水域中心驶去的东阳号帆船,东阳号未载货,仅船舷出水就有一丈三四尺高,船尾还有两层舱室,加顶层的木女墙,差不多有三丈高,三桅都张满帆,高达十丈,在周遭渔船、货客船的衬托下,的确显然身姿不凡,仿佛水中霸王。

  林缚淡淡一笑,在他的眼里,这样的帆船还是太小了。东阳号计算排水量才百余吨,载货千余石,不要说跟后世排水量数万吨、数十万吨的巨轮相比,就算龙江船场在以前也曾造过排水量高达两千余吨的八桅巨船。

  若是考虑水战,东阳号与狱岛四艘车战船编队,在朝天荡里即使不额外配备特殊的战具也不用怕小股的江匪。

  在江岸码头上饶有兴趣的看着东阳号操训,待天时将晚,林缚又在河口草堂宴请东阳乡党,才恭送众人回城去。

  随后几日,林缚要么在江岸上看着东阳号在朝天荡里操训,要么亲自登船看实训,第三日后,还有些迫不及待的尝试着使四艘车战船载满新编武卒在朝天荡里与东阳号编队操训。

  天色向晚,夕阳铺江,林缚使东阳号在朝天荡里继续操训,他换小舟从河堤码头上岸来,看见前些日轻舟船头三名文士的两人站在河堤码头上正看着朝天荡里的东阳号。

第103章 抵临(一)

  林缚已经将河堤码头对外开放,许别处货客船及渡船在此停泊,狱岛所出布纱、腌鲜鱼、铁器、蔬菜等物,也由集云社邀城中商贩来河口贩运。虽说车马便道筑成还需时日,从东华门官道过来有些不便,但胜在河口物价比曲阳镇要低廉一些;商客船、渡船在河口这边停泊靠岸以及货物泊岸入草市贩售,所收的厘金也十分的低廉,且无其他官吏再事盘剥,河口这边的河堤码头开放十余日,倒也聚集了些许人气。

  这边酒楼、客栈等店铺都没有建起来,夜间留不了外人,募工及军户流民以及东阳本乡子弟上千人聚居在此处,左近又有角楼灯火映照,却是晚间散工后,河口篱墙内也显得十分的热闹。只是向晚时分,码头没有渡船停靠,河口篱墙内的行人绝大多数穿粗布衣衫,两个穿着长衫的文士站在河堤码头上眺望朝天荡自然十分的显眼。

  林缚乘船回河口,远远就注意到这两个文士,看到周边还有几名佩刀的健壮汉子,想来是这两名文士的护卫。河堤码头开放之后,河口这边自然也没有道理再阻拦龙蛇混杂的人物进入。上岸后,林缚才看清这两人的面貌,年轻的文士也有三十一二岁,脸形瘦长,留着短须,穿着长衫,背有些驼;中年文士年近五旬,白面微须,眼睛狭长,卓然立在高处,显得气度不凡。

  李卓的车驾护队已经进入江宁境内缓缓而行,计算行程,差不多后天就能像只蜗牛似的抵达江宁城;按察使司也早接到秘报,李卓并没有跟随车驾同行,早在过仙霞岭时,就便衣快骑带着三五个随扈抄小路离开。按察使司这边也是满头的冷汗,借清匪的名义,将名下的千余名缉骑悉数派往南线。三天前看到这两人与另外一人站到轻舟船头,林缚就有所怀疑,此时走到近处,见中年文士的相貌与旁人描述的李卓的相貌别无二致,才知道李卓真是先一步抵达江宁了,心里想:那个年轻的莫非就是浙西名士高宗庭?都说董原与李卓闹翻之后,高宗庭也离开军中,没想到他与李卓同时现身在江宁。

  循着李卓、高宗庭的目光望去,东阳号正在朝天荡里的水面上鼓风而行,船尾拖出一道白浪,林缚也不知道这两人站在这里看东阳号操训看了多久。周普留在狱岛上协助赵虎训练新编武卒与武卫,不过林缚上岸来身边也有护卫武卒随行,那李卓与高宗庭也有带刀护卫相随,两边接近,倒是护卫先警惕起来,李卓、高宗庭这才转回身来,高宗庭朝林缚作揖说道:“林大人方便借一步说话?”

  “高大人与督帅有何赐教?”林缚作揖问道。

  高宗庭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们的身份给林缚一眼识破,李卓却哂然一笑,指着朝天荡里的东阳号帆船,说道:“我闲来在此观看,东阳号与四车船分进合击似为水营操训之法,想必你也知兵事?”

  “禀督帅,朝天荡水面开阔,历来为纳匪藏寇之地,防匪拒寇之事不可不操训熟练,水营操训之法,职下也是自行揣摩略知一二……”林缚说道,这年头强豪巨族拥私兵已是常事,他在朝天荡以水营之法操训东阳号不能算惊世骇俗之举,唯一遗憾的就是他无法在东阳号上装备重型的战具。他心里又觉得奇怪:李卓何时到江宁的,怎么对河口的情况如此清楚?他看了高宗庭一眼,知道李卓轻易离不开军中,但是高宗庭可为他的耳目。

  “呃,”李卓轻应一声,似有所思的看着朝天荡辽阔的水面,说道,“我观此船,船舱中腹间有横隔舱,侧舷也用坚木,如此坚船,在扬子江里游弋似有些大材小用……”

  内陆河风浪小,有些帆船甚至连龙骨都不用来节约造船成本;东阳号采用水密隔舱结构,整座船分成十一道舱,一舱破损进水不会影响其他船舱,水密隔舱用厚木料将船舱横向分隔,同时也增加船体的横向牢固程度,除此之外,东阳号在两舷采用与龙骨相同规格的整段长木料对船体进行二次加固。毫无疑问,林缚购入东阳号并要求龙江船场加固就是为海航而生,若只在内陆江河里航行真是有些大材小用。

  林缚不知道李卓对舟船的见识也不浅,在此等人物面前也不敢胡说八道,思量着说道:“全赖督帅大功,东南战事平息,朝廷得以再度依赖东南财赋,漕路大盛指日可期。然近十载来,内河漕路失修,无论是白沙河还是石梁河,水浅难行千石船,即使东南愿多供米粮,想要短时间内恢复旧观也困难,唯有走海路一途。集云社购入东阳号是为贩米去海津做准备。除东阳号外,集云社还另购了两艘大船……”长山岛是他守护最严谨的秘密,只要他与长山岛的关系不外泄,他这一番谎言,谁也拆不穿。

  “不算其他,东南每年正常运往燕京的漕粮应有六百多万石,每年的实际漕运成本就近三百万两银,这还不计漕运航道的日常疏浚成本,若遇河水泛滥或北方旱灾,正是北方需要大量米粮救灾时,偏偏漕路又往往会因为给洪水冲击或水浅而堵塞,以使北方的灾情越发的严重。”高宗庭听林缚说集云社有意利用大帆船走海路往北方贩米,说起内河漕运的利弊来。

  林缚小翼回答道:“庆堂年间,朝廷也曾改行海路漕运,那段时间大量建造八桅巨帆,一艘船载重三万石到四万石。只是当时为了节约造船成本,户部拨给各船场的银钱有限,再给层层克扣,造成后的八桅巨船抗风浪能力相对较弱,使得海路航运的倾覆翻船事故频频。加上当时朝野依赖内河漕运为生者众,对海路漕运自然也极尽攻击之能事,使海路漕运试行五年就告取消……然而以职下浅薄见识,内河漕路整顿非一年两年之功,东南战事平息后,输入燕京的漕粮将大增,内河漕路的弊端或恐突显,怕到时甚至会加剧北方的粮荒,商贾走海途贩运,有利可图。”

  “哦,原来是这样,算是有远见之举……”李卓轻轻的应道,也没有特别的表示,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海津位于燕京东二百里处,若有货物走海路从南方运抵燕京,海津是燕京东部最重要的转运港口,林缚眯眼看着朝天荡的东阳号,他刚刚那番话说得半真半假。要是不考虑海盗,仅以千石载重的帆船计,此时千石米从崇州出海扬帆北上运抵燕京最快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一趟往返只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折去人工损耗能净赚三百两银;将北方的货物运抵南方贩售还能再赚一回钱。除了风雨季不通航之外,一年能跑三四个来回,当真是暴利之事。要是大越朝能够中兴而治,林缚倒想当个逍遥快活的大海商,但是大越朝眼下风雨飘摇、暮气沉沉,中兴之治只怕是不可期。

  “林大人,你原来在这里……”赵勤民有事要找林缚,看到他在码头这边跟人说话,远远的招呼着走过来,走到近处疑惑的打算了面相陌生的李卓与高宗庭两眼,正要跟林缚说话,又觉得有些事情不便在外人面前开口,只问道,“这二位是林大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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