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55节

这倒让张宁有点意外,彭天恒的面相和身材就是个硬汉形象,没想到他会求饶。

但求饶没能让张宁动摇,他还是想杀了这厮,遂举起剑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剑对着彭天恒的脖子砍下去。“娘啊!”彭天恒叫得像杀猪一样,脖子上流血如注……但在张宁的想象里一剑劈下脑袋落地,不料砍进去了脑袋没掉便罢了,他居然还喊得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被锁骨挡了一下。

彭天恒一下子趴到地上,抱住张宁的脚哀求道:“爷爷,饶了龟孙子。我什么都招!”

和他一起被逮捕的另外两个人见状面面相觑,张宁的人也面露鄙视。

张宁的脚被抱住,想把他一脚踢开,不料那厮中了三剑力气照样打,愣是纹丝不动脚都提不动。张宁面对哀求竟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反而恼怒异常,遂拿着剑在彭天恒的背上拼命乱插。

地上惨不忍睹鲜血四溅,惨叫声起起伏伏,好像不是在杀一个人而是在屠杀一大堆人一般。彭天恒身中数十剑,趴在血泊之中,嘴里还在时不时有一声两声微弱的哼哼。

张宁脑子里一片空白,脑门上汗都出来了,握剑的双手麻木得没有知觉,沾了满手的血。他一时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大人,这贼死了。”一个汉子在彭天恒的鼻子前探了一会儿,禀报道。

终于杀死了,两世为人第一次杀人。要自问第一回杀人的感觉是什么,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回忆都想不起来。

因为彭天恒是个乱党,杀了也不用抵命不用担心被审判,所以少了担忧恐惧的情绪。无论如何,张宁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连怎么回去的也隐约恍惚,记得好像是坐了车走了路。好一阵子他没法思考前因后果,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些事,干完了会有什么结果。而诸如愤怒、仇恨等等激动的情绪早已随之烟消云散。

渐渐恢复正常思维的时候,张宁发现自己正坐在院子里,然后觉得身上冷得要命,好像在冬天一样。抬头一看,天色灰亮灰亮的,不知是在清晨还是在旁晚。院子里湿润的薄雾让他意识到可能是一个早晨。低头一看,手上很干净,满手血迹已经不见,难道是做个梦?

“东家,喝点热粥?”一个声音说。

“嗯,好。”张宁站了一起,腿有点麻。见是徐文君正瞧着自己,便问,“赵二娘怎么样?”

文君道:“清洗过伤口,上了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她顿了顿又道,“精神不太好,最好静养一些时日,少受打搅。”

确实不是梦,梦和现实还是很有区别的。

喝了热乎乎的肉粥,鲜肉煮在稀饭里有股子淡淡的腥味儿,张宁吃了半碗突然有些反胃,放下勺子不吃了,又问:“赵二娘吃过没有?”

老徐表现得很沉默,文君接过话答道:“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我去瞧瞧,醒了就给她送吃的过去。”

等那赵二娘醒了,文君送粥进厢房,张宁也跟了进去。

“大人帮我杀了彭天恒,谢……”赵二娘见着张宁,便沙哑地说了一句,眼泪随着滚落下来。

张宁心下不是滋味,从文君手里接过碗来,拿着勺子搅了搅,想了想自己先尝了一下冷热,然后才舀起来喂她:“先吃点东西。不用谢我,是我做得不好。”

赵二娘见状愣了愣,没出声张口吃了一勺子,眼泪又滚落了一长串,张宁忙拿袖子去给她擦。她哽咽道:“隐隐听人说了些事儿,大人本想让我避避风头的,是谢老板要让我做饵。您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我可以做得更好,但没做到,是我无能……”张宁咬紧要正色道,沮丧并没有让他内心的骄傲崩溃,如果连自己承认都做不到、要去找借口,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懦弱。

赵二娘听罢呜呜哭了起来,把手臂伸出被子作势想让张宁抱她。张宁便急忙放下碗勺,轻轻搂住她的肩,在她的背上的温柔地拍着。这个妇女受了非人的待遇,在张宁的想法里拥抱代表关心同情等因素,不过是自然而然的行为。但明朝人和他有习惯观念上的差异,一旁的徐文君就看着就有点不能接受,关系一般的男女有礼教上的大防,难怪如此。就比如有的国家见面就脸挨脸亲吻,在人家看来是正常行为,可一到东方亲一个试试会不会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可偏偏张宁的表情动作没有丝毫淫邪之感,因为他自己就觉得是正常的,文君愣在那里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突然觉得这个东家很难让人看透,有时候他如此温柔,却又没有半点娘气;有时候他对人非常亲近,却又不觉轻浮。总之很奇怪,没见过这样的人……赵二娘的遭遇确实让人同情,可作为官员他干嘛对一个下属那么好?

“我成了废人……还怎么活下去……”赵二娘忍不住倾述起来。她对别人没法说,却能对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张宁能说出来,因为她按照直觉和经验能从他这里得到安慰,这样能感觉好过。人类很多心理是本能,正如一个心理学家提出的“自我保护”和“快乐原则”。

“不要想得太多,安心养着。”张宁柔声道,“活下去没那么艰难,世间生灵都很顽强。”

赵二娘在张宁忽然没有压力,就放肆地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然那么说。”

张宁微微放开了她,赵二娘的身体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以为他不高兴了,不料抬头看时只见张宁的神色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这才松懈下来。张宁换了个姿势,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耐心地说道:“见过石头缝里长草吗?”

赵二娘想了想,轻轻点头。

张宁温和地说道:“草木没有长脚,它们自己是不能动的,也不能选择土地,比人活着无奈多了。一粒草种子运气不好掉进了石头缝里,面对的将是艰苦的生存环境,只有一丁点土或是石屑、缺水,但它还是要活下去要绽放出绿色的叶子,为了见到阳光它能把坚固的石头撕裂从里面长出来。一株微不足道的草尚且能如此,何况是人呢?”

赵二娘的注意力被新奇的故事吸引,眼泪也干了,默默地听着。

张宁继续说道:“古代写《琵琶行》那个诗人还有一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火的摧残也不能消灭微小的野草,你比草要能耐多了,所以肯定能好好活下去,我相信你。”

她点点头,紧紧抱住张宁,情绪稳定多了,小声道:“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

“不算晚,你好生把身子养好,咱们还能见面。”张宁端起粥碗来,继续喂她,她便乖乖地吃了,胃口不算差。

等赵二娘睡下,张宁便向外面走出去,文君也急忙收拾了碗勺出来。张宁回顾院子,想了一会儿愣是没想起自己怎么会在这儿的,反正来了,赵二娘也在被安置在这里,没什么不好的。他便回头道:“可能近日没有什么事要你们办,照顾好她,一切花费记在账上找我报销。”

文君道:“前阵子东家赏了那么多钱,这点就算了吧。”

“无规矩不成方圆。”张宁淡然道,“就这样,我现在要走,还有一些事需善后和处置。”

第七十一章 那个人

“杀了彭天恒?不错不错。”身宽体胖白净脸的吴庸点头道,口气里微微有些惊诧但神色仍旧淡泊,他吹了吹茶杯里的水面又抬头道,“活捉就好了,为何要杀掉?”

躬身立于一旁没戴帽子的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道:“他手下有个密探,是女的,被谢隽自作主张当作诱饵,结果呢被彭天恒抓住,下场很悲惨。张宁抓到人之后怒不可遏,亲手杀了人,听说一连刺砍了三十二剑,彭天恒才死掉。”

“三十二剑……”吴庸险些没把茶水给洒了,一大早的他听着好像是一个笑话,“那女细作很悲惨,怎么个悲惨法?”

无帽幕僚用平铺直叙的口气说:“乳尖给剪掉了一个,下身被用烧红的炭棍烫焦了。”

“不愧是锦衣卫里出来的人。”吴庸淡然道,“但张宁就因为这么件事儿就不顾大局,杀了重要的活口,确实还需要时日历练……”他翻了翻面前的书信,“上呈的公文里没见他告谢隽的状啊,不是谢隽违抗命令擅作主张才弄出事的?”

幕僚道:“这个下属不太清楚。”

“上回那封乱党密信,该到京了吧?”吴庸沉思了片刻,“这件事他倒是做得很好,信拿到咱们这儿费一道周折没用,只有胡部堂那边才敢鉴定来源。不过张宁先送到南京来,由我们递上去,功劳少不得有一份。”

幕僚忙道:“大人原本就有功劳,张宁是大人手下的人,您运筹帷幄主持大局方能至此。”

吴庸道:“后生可畏。钦案的幕后主使就是那彭天恒,只要把头颅入匣呈报上去,皇上出了气,张平安要高升了。”

……

密信刚送到胡部堂手里,他就震惊了,字迹太过熟悉,好像就是前朝皇帝建文的手迹!要仔细甄别需要拿到密存的建文帝留下的手稿对比,若再加上几个精通书法的大儒一起判断,准确度会高很多。关于建文的东西是禁忌,胡部堂没敢私存,只是以前见过。

总之这玩意胡瀅绝对不敢隐瞒不报,东西经过几个人之手,瞒也瞒不住……虽然决定了要尽快上奏,但他隐隐已经预感到会有一些麻烦。

面圣奏事之后,朱棣拿着纸对着直棂窗的方向仔细瞧起来,又把目光转向立在殿中的胡瀅身上:“这字迹……”说罢把一只手从龙袍袖子伸出来,轻轻做了个动作,边上的内侍知趣地退着向门边走去。

胡瀅道:“微臣一拿到东西,也马上感觉是他写的。”

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朱棣的神色微微一变,仿佛被这个日期落款给刺痛了。“他果然尚在人世。”朱棣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他抬头看向明亮的窗户那边,好似在眺望宫殿外面的世界,想象着某一个人在某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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