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忙道:“甚是得当。杨公历经三朝,天下士林无人不知其大名,王爷得他辅佐,必任首辅才可。”
“你说对了半句话,便是杨士奇的名声威望确实难得。”张宁把手亲切地放在朱恒的手腕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但我让他做首辅,主要不是为了辅佐,而是为了人心。重用杨士奇,便能收士大夫之心,这也是咱们费心费力筹措六部九卿制的目的所在……真正与我同患难的人,还是朱先生,谁也不能代替。”
朱恒动容道:“微臣何德何能……”
“行了,这些话咱们不用说。眼下大事未成,凡事以大局为重,等将来收取九州,我与诸兄弟同享天下也不迟。”张宁道。
……次日,当杨士奇的车马在骑兵护送下行至武昌南门外时,场面真是比建文进城那一回还要热闹。因为选的地点是南门,这边正是附于大城的平民最多的地方,人口数以十万计,难免会自动出现无数看热闹的百姓。
杨士奇听得喧闹声,掀开车帘看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面大旗,上书:国之重器、士之领袖;恭迎四朝首辅杨大人。
大道两侧人山人海,但路中间却一个人都没有,长达数里的路上两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已经被士兵戒严了。
“哗哗哗……”一队整齐如一人的仪仗队迈着齐步小跑而来,个个相貌端正长得人高马大,身上穿着崭新的青色军服、白色内衬,整洁的装束上还有熨斗平整后折叠的纹路,如雪般的手套握着泛着金属光泽的火枪。
“停!”年轻英俊的周忠左手按佩剑,右手抬起来高喊一声,接着就听见“啪啪”两声铿锵的脚步声,全部仪仗队士兵一齐站定。
这时后面一队人马骑马坐轿而来,前面同样穿戴一新着灰色军服骑马的人正是张宁。张宁斟酌之后才故意穿军服,正好借此礼仪为军方做个征兵广告,淡化围观百姓们“好男不当兵”的陈旧观念。
张宁的身后不仅有文武大臣,还有杨稷、于谦及董氏于冕等一干家眷。
人们纷纷下马下轿,张宁走到杨士奇的马车前面,当众弯腰拜道:“学生湖广湘王、恭迎恩师杨公。”他是怎么成为杨士奇的学生的,这个并不重要,只要认了就行,再说以前张宁科举做官确实在杨士奇的礼部干过,要论师生之谊还是可以的。
杨士奇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得意门生于谦等人,心下百感交集,忙从车上走了下来。但最是百感交集的当属于谦,他出城前就耳闻今日迎接的是杨士奇,但现在是亲眼目睹,个中感受只有他自家明白;杨士奇显然是于谦最尊敬的师长,无论道德上才学上,并且受杨士奇用心栽培才成长起来的人才。
张宁抬起头来,目光从罗幺娘身上扫过,同时看到桃花仙子笑着向自己挥手。但此时在万千双眼睛的众目睽睽之下,张宁只得保持严肃,装作视而不见。
杨士奇面露红光,忙上前扶起张宁:“礼重了!”
“恩师请。”张宁伸手做了个动作,恭敬地说道。
杨稷喊了一声:“父亲,儿接到父亲的亲笔书信,便随他们来湖广了。”杨士奇好言道:“稍后再说。”于谦也执礼甚恭:“学生拜见杨公。”杨士奇忙着应付道:“好、好。”
就在这时,武将周忠大喊道:“迎首辅大人杨公入湖广!”片刻之后,城头上十几门弗朗机炮忽然“轰轰轰……”对天雷鸣,一轮齐射后硝烟弥漫,如同过年时放最大型的鞭炮一般。
然后城上又有三列步兵轮流齐射三次,巨大的喧闹声在巍峨的城楼内外回响,声势十分大。这不仅是在为了增加气氛,也好像在炫耀武力一般。
“奏乐!行礼!”周忠再次下令。
仪仗队后面的乐工随即吹响长笛,古筝其后,一曲略显沧桑却幽美的旋律飘飞至空中,下面的士兵一齐抬手执军礼,并向杨士奇这边行注目礼。
杨士奇与张宁并肩步行,并一路观赏仪仗队的军容。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红光,饶是见惯了世间沉浮也难免露出激动之色;和朱恒当初受到的礼遇一样,杨士奇也为这种见面而感到情绪澎湃,难以抵挡。和所有的礼仪不太相同,这种礼仪让他觉得自己才是主角,所有的一切都为了对自己的重视。
一众人招摇步行了一里多地,这才重新坐上准备好的华丽马车,在前呼后拥中进城。
张宁与杨士奇等人同车,虽然目光多次投向罗幺娘,但其间仅仅点头示意。他又对杨士奇说道:“家母亲自在王宫中准备了几桌宴席,特为杨公接风洗尘。学生在城中也事先备好了府邸,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杨公多多包涵。”
第三百八十八章 昨夜欢笑
桃花仙子突然醒来,下意识四顾周围确定是否安全,但宁静的气氛让她立刻想起自己已经在湖广楚王宫了。[ ]她心下顿时放松,眯着眼睛迎上从窗户扇透进的清晨一缕阳光,深吸了一口清凉而微微湿润的空气,伸出光手臂撑了个懒腰。
昨夜晚宴上的杯盏交错声和丝竹管弦之音仿佛仍在耳畔,贵胄官宦的谈笑风声鱼贯穿梭的侍女依稀记得。欢快热闹的宴会叫人欢喜,不过眼前的这个安宁而轻松的早上让她觉得更好。她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有点舍不得被窝里温暖的舒适的感觉,喜欢这种干净棉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青盐夹杂香料的味儿。多少次觉得累了和提心吊胆的时候,总是期待着现在这个感觉呢。
过得一会儿,她总算起床穿衣,然后洗漱。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进来了,先向桃花仙子行礼招呼,然后从篮子里拿出早膳摆在暖阁外面的圆桌上。
桃花仙子诧异道:“我自己去饭厅吃就是,怎么送到房里来了?”
北宫专门设了饭厅和厨房,每日三餐固定准备了一些饭菜,一般王宫里的人就是厨房做什么就吃什么,要是有点身份的人则可以事先派人通知厨子特意做想吃的餐点。这种衣食不愁的生活,哪怕是做杂活的奴婢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也能享受饭来张口的待遇,是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不免羡慕的神仙日子。
侍女道:“这是王爷专程派人叫膳房准备的早膳,他传话叫王姑娘(桃花仙子姓王)安心用膳后在房里等他,一会儿要见您一面。”
“行,我知道了。”桃花仙子从暖阁里走出来,在木架上为她放上去的铜盆里洗了手,走到桌子旁边饶有兴致地瞧张宁“专程为她准备”的早饭是些什么。
菜品倒也简单,只有三四样。侍女又说道:“王爷说,王姑娘累了多日,昨夜的晚宴又多油腻和酒水,所以叫膳房做了几样清淡的膳食送过来。”
“王爷成天惦记着什么首辅什么大事,难得有这心思。”桃花仙子笑了笑,看向那碗银耳枣子汤,觉得颇合新意,然后又拈起一只捻尖馒头咬了一口,“这馒头做得挺好看的。我早上没什么胃口,可看见这些东西还真是想吃。”
两个侍女侍立在一旁,态度愈发恭敬。
桃花仙子吃了两个馒头,把一碗银耳枣子汤也喝完了。然后说已经吃饱,侍女便上来收拾桌子。正在这时,张宁便出现在了房门口。
他见两个奴婢正在收桌子,便道:“你们先干别的,等一阵过来做这些事。”接着就对桃花仙子道:“昨天诸事缠身,我心里挂念着,却顾不上。今日一早便想见你……此事最该谢你才对,改日让姚夫人准备个家宴,专门替你庆功。”
桃花仙子面带笑意:“不必了吧,我一介女子,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你不用那么费心。”
她的目光在张宁身上仔细地打量着,想起不久前刚过去的一系列阴谋诡计以及对许多人的欺骗,实在是看不出来一切策划都出自他的心里。因为张宁看起来丝毫不是什么歹人。一张耐看的脸五官端正带着英气,内敛的表情却叫人看着温和和善,头发梳得整齐,灰色的外衣和白色的里衬带着一股子干净整洁而健康的气息,叫人想起早上贴身的那一床棉被,能叫人亲近而不会讨厌。
“有必要的,算什么费心。”他的表情十分诚恳,把怀里的一个大木盒子放下来,“我为你挑选的一些珠玉首饰,不知哪样能合你的心意,不过好在样数比较多,兴许总有一件能让你喜欢;我想着你到时候参加宴会什么的,女子总是爱戴一些珠宝首饰。你也不必推辞的。”
桃花仙子没马上说话,当面就打开盒子看,只见里面珠光宝气果然放着包括项链耳环戒指发饰等许多首饰,首饰下面竟然还有一层黄金叶片。她笑道:“就当是王爷论功行赏,却之不恭。”
张宁道:“聊表心意,论功行赏倒是见外,仙子收下便好。”
桃花仙子心道:当年贩运私盐的时候,就是为一点金银钱财争得你死我活。如今倒好多了,这钱看起来至少表面上非常干净。难怪读书当官的人瞧不起商贾,都是谋取利益但方式不同。
她沉吟片刻,说道:“对了,我有件事要和你说。罗幺娘的那封信如何落到鹰犬手里,以及他们被牵连的整件事,我都自己揽下来了,罗幺娘应该也相信是我做的……我想着吧,让她怨我更好一些。一是没那么伤心,起码不是她信任的人伤她的心;二是我与罗幺娘又没什么旧交情,怨就怨没甚要紧。”
张宁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只好如此将错就错。我非成心对她不诚,但眼下为了与杨士奇逐渐稳固关系,不能在罗姑娘那边出差错;将来若不必在意这些关节的时候,我再向她坦诚。”
桃花仙子听罢微微叹息:“我倒是觉得……罗姑娘有些可怜。”
张宁也一副无奈道:“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我必须要把一摊子事理顺了,让大局形势转好,如此一来咱们所有的人才能有好的结局。你要相信我。”
桃花仙子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下一松,忍不住就顺着他的意点头道:“我信你。”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昨天我见到郑先生了。关于杨士奇,郑先生提起一件事:原来杨士奇当初能入仕,全凭逊志先生(方孝孺号)举荐入朝修编太祖实录,若是没有逊志先生的举荐,他无功名一介布衣绝无机会入仕,更没有之后的前途;后逊志先生被害,及至洪熙年间重提旧案,杨士奇竟多次歪曲污蔑逊志先生……郑先生对杨士奇这种忘恩负义的作为十分不齿。”
“原来杨士奇和方家还有这么一节,我倒是第一回听说。”张宁皱眉道,“这件事不知顾春寒知不知道,当郑洽既然对你说了,就算她不知道以后也必定会知道的。”
桃花仙子道:“我冒着性命之危救他,却不想是这么一个人。”
张宁摇头道:“郑洽那么久都不提这件事、偏偏这时候提,而且是对你说,我猜他就是琢磨着你会把这事儿告诉我。这无非是建文余臣一系对咱们拉拢的燕王一系士大夫本能的排挤打压……旧仇宿怨太多,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问你一句话,我连你都打不过,个人的武力有限得很,为何能击败朝廷几万精锐,为何能对敌无数披坚执锐的武士?”
“王爷手里不是有朱雀军么?”桃花仙子答道。
张宁道:“差不多对了,咱们得靠许多人站在一起才有能力。战阵上表面是军队对敌,实则没钱没粮没人如何维持?再有一问,当今天下有无数属于‘燕王’一系的官僚士绅,这些人掌握着世间力量的根本,咱们要将他们全部划分赶到敌营、然后费力去消灭吗?当抓住了这些人又如何处置,全部杀掉?这得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关键是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