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285节

朱瞻基拿着这篇文章,叫前来面圣的杨荣、胡滢十分尴尬。这似乎已经说明他们谋划的离间计已经宣告失败了。郑洽是有据可查的建文朝进士,建文余孽中的重要成员,出自这等人之手的公开文章,足以证实建文帝并不相信谣言。

还有一篇出自另一个文臣程济之手的更露骨的谩骂,杨荣等大臣没敢拿到朱瞻基面前来……因为程济骂的是宣德管用奸计,当初仁宗就是被他这个亲儿子毒害云云,并列举论述十几项。这番言论以前汉王就用过(张宁出谋划策),但再次在宣德面前提及也会引发圣怒的,毕竟是说弑父啊,简直大逆不道!别说是特别讲究天道的帝王,就是寻常百姓被人这么说也会暴跳如雷。

如果仅此而已,还没到谋划完全失败的地步。建文党不相信,可以继续设法叫他们相信。但是另外还有一件事:湘王遭遇刺客的事传得天下皆知。

“刺客当然不是我们派遣的,也不会有大臣这么做。”杨荣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他说得很对,朝里的官员,当官当得好好的,大家都是有身份地位前程的饱学之士,谁有如此本事会干这种事?为了封侯的悬赏么,那也不可能谁不知道悄悄地干,起码会给同僚上峰打声招呼。而且真要是朝廷官僚干的,应该计划周密成功才对,怎么干成闹剧一般的结果,在现场留下栽赃建文党的蛛丝马迹?

胡滢也附议道:“若是我们的人,就没必要画蛇添足栽赃建文;自然也不会是建文余臣自己害自己。微臣以为,极可能是湘王的人自家演的一出戏……可问题在于,咱们不久前才查到有关建文太子之事,湘王却好像完全对朝廷内部的机密了如指掌一般,应对得丝毫不差,着实是十分怪异。”

不用胡滢提醒,宣德早就怀疑自家内部有奸细了。之前他就有这种感觉,然后太监郑和就被人质疑,因为郑和长期在外;而且厂卫还查出湖广叛军的火器技术是舶来品,嫌疑就更大了……但这回绝不是郑和,这个宦官还远在港口,根本无法再参与朝廷机密。

王狗儿?宣德也想过这个宦官,主要因为以前的宦官海涛攻击过他;但此人历经三朝,十几岁就是宫里的人,无根无家,暂时也毫无迹象让他有什么疑点。关键是宣德认为王狗儿被质疑,完全是三年前海涛与之内斗的缘故,两条狗打架还会相互咬一身伤,与人交恶总是干净不了。王狗儿和海涛的争斗落幕之后,宣德帝要是真怀疑王狗儿,也不会让他做司礼监掌印,内宫的职位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刚想到王狗儿,王狗儿就在外头张望了。朱瞻基发现后抬起手臂做了个手势,显得恭敬而忠心耿耿的王狗儿便弯着腰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王狗儿转头看了在场的几位大臣,走到宣德旁边却不言语,得到允许后便将嘴靠近皇帝的耳侧,用非常小的声音言语了几句。下面的人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见王狗儿的喉咙在动。

宣德道:“今天就到此为止,诸位先下去罢。”

杨荣等人只好行叩礼告退。接着宣德帝将身边的宦官宫女都招呼走了。

王狗儿继续小声说道:“皇爷,咱们已经查实了。奸细是湘王张宁派来的人,并且杨府与之从未断过联系……东厂实派了人查问多人,杨士奇之养女罗幺娘得知于谦之妻董氏自湖广回京,专门去了一趟京师,关心询问张宁近况。此事自然不足以惊动他们以免打草惊蛇,不过便叫奴婢更加留心了。

接着不久前,罗幺娘便在扬州一家铺面内私会陌生人,只碰了一面便分开了。咱们的军随遂小心跟踪到了与罗幺娘会面的陌生人所在客栈;军随回来禀报隶役钱刚,钱刚请示奴婢,奴婢便下令番子出动将客栈围住搜查。只可惜这次错失了时机,叫他们跑了。奴婢不敢擅自在全城缉拿弄出太大动静,只得暂时消停,以图欲擒故纵。

果然没过几天,蛇就出洞了!

这回他们勾通更加隐秘,先是细作在一家古董铺放下一件粗劣之物以高价代售,等到杨府的人将粗劣古董以高价买走,便放出了信号。然后双方便择时机在约定地点会面。奴婢已经着人封查了那家店铺,这是代售古董的账册,对所售之物也事先做了描述股价记录;还有店铺上的人也抓了,审问出口供购买的顾客为一年轻妇人……奴婢手下的太监王振也亲眼看到罗幺娘买的这件东西。”

王狗儿把账册和口供轻轻放到朱瞻基的面前。接着说道:“王振察觉到他们勾通联系,遂严密监视杨府,对罗幺娘的行踪更是额外重视。

但这回罗幺娘也更加小心翼翼,自己并不出面,而是派了一个丫鬟去约定地点送信。王振当时为了不被发现,身边人少,但又怕这回像上次一样错失良机,便未经请示奴婢,当机立断闯进丫鬟送信的地方拿人……咱们没动杨府丫鬟,一是这个奴婢既然是杨府上的就跑不了,二因王振没有人手……”

王狗儿干吞了一下,停顿稍许,但因描述得惟妙惟肖,宣德倒显得有点急了,催促道:“继续说,拿到人没有?”

王狗儿道:“据王振所言,屋子里有两个人,立刻持械抵抗。二人中一人被王振所带的军随所杀,接着军随也被刺死;剩下的一个人跳窗逃走。虽然没抓着活口,不过还好从杀死的细作身上找到了两封书信。一份是罗幺娘写的,估摸着就是那个丫鬟刚刚送来的信;另一份出自张宁之手,是准备送给杨士奇的。”

他说罢又将两封沾着血迹的书信拿了出来。

王狗儿又道:“张宁的笔迹好办,差人从文华殿大库找出当年他做官时的奏疏,或者所在礼部的办公旧档也可对照。罗幺娘的信,只要不让她跑了,抓来一审问对照便成了。”

朱瞻基正在看书信,罗幺娘的信没有信封,只有一页纸、余者却未看见,不过是一张保存得十分完整的纸,上面除了有血迹没有任何缺损。上面主要是解释风声很紧经常有人盯梢跟踪、不便见面等话,又让对方(细作)办完了事尽快向张宁回禀,不要在扬州过多逗留……其中提到的张宁、扬州等字眼是极为重要的信息。

朱瞻基放下这封信,从信封里抽出另一份,是张宁写给杨士奇的。刚才朱瞻基还能保持镇定,这一下脸色马上就变了……其中有感谢杨士奇提供消息的话,至于什么消息则语焉不详。又说,“伪朝”皇帝没什么本事,丢掉皇位替祖父还债是应该的,杨公学富五车早就让我十分仰慕了,你跟着宣德帝没什么出路,而且他早就不信任你了,还不如到我这边来,只要一来就封你做首辅,并且娶罗幺娘为妻子;当然本王也不强求,杨公可以先等等,就当在本王这边多留一条后路,我是完全理解的……信中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啪!”朱瞻基盛怒之下一掌将信纸拍在案上,眼睛都瞪圆了。

王狗儿急忙跪伏在地:“皇爷息怒,龙体要紧啊!只要您一声令下,奴婢这就去把罗幺娘逮了拷问,接着捉拿杨士奇,以平皇爷心头之恨!”

“慢着。”朱瞻基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暂不要动罗幺娘,她是杨士奇心头之肉,还不到时候。朕命你先办两件事,接下来未得口谕不能擅越雷池。第一,增派厂卫人手盯紧杨府;第二,拿到罗幺娘的笔迹,并拿那个送信的丫鬟审问。”

王狗儿忙问:“请皇爷示下,奴婢该怎么拿人和物证,直接派人进杨府搜查么?”

朱瞻基脸上一冷,点头道:“就这么办。杨士奇住宅被厂卫明目张胆进入,也好叫朝中的人都看着,然后才能叫朕瞧清楚、哪些人是杨士奇的党羽!”

王狗儿道:“皇爷英明。这样的话朝中诸臣闻到气味,肯定有很多人站出来替皇爷弹劾杨士奇,特别是那些平常与杨士奇来往过密的人,不敢不这么做。”

这正是宣德所想,他不用亲自出面去抓一个大臣,只要静观其变,叫人代劳为好,也不会影响他的圣誉。但王狗儿今天好像聪明过头了,居然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圣心是你一个狗太监能随意揣测的吗?!

王狗儿不经意间触到了朱瞻基慑人的目光,腿上顿时一软,忙叩首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此后若无皇爷圣旨,奴婢绝不敢轻举妄动。”

宣德一时的不快稍解,这才想到王狗儿有才能心思其实是好事,可以用得上,便道:“你只须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行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三月下旬桃花陆续绽放,有时候张宁并不知道哪里在开花,却能闻到风吹来的香味。樱桃花方凋零不久,桃花又开,不禁叫人想起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是他仍旧无法释怀,这几天总是一遍遍地问自己,将来某一天会不会后悔今天所为之事?楚王宫幽静的走廊里,他已经独自徘徊了很久。伯父张家被害的往事历历在目,宣德帝绝对是下得起手残害无辜的人。况且罗幺娘也不能完全“无辜”,自己会把她送上修罗场的么?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等待结果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张宁着实信奉儒家的一些真理;还有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之类的话。朝廷要用离间计,而且让张宁切身感受到了寒气威胁,怎么也得回敬一个反间计。

只是与人斗恶如同战场,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常常对付他人时自己也要付出代价。

他又往好的方面想,或许这回桃花仙子又能把罗幺娘营救出来了。不过就算罗幺娘能脱险,自己也将失去她的心;并且为这个女人上了生动的一课,能叫她更加现实和成熟起来。

罗幺娘定然能猜到是张宁把他们家拉下水的,厂卫要查笔迹,她就应该能想起自己曾经因为爽约,而送了一封信作为弥补。而且桃花仙子在她面前求助过怎么联络太监王狗儿,她也能联想此事是张宁和王狗儿一起造成的恶果。

她能写那封信,自然是因为信任张宁;如同张宁信任她。可是一颗真心却反而成了别人利用的把柄……

“唉……”张宁长长叹息了一声。

徘徊了一阵,他发现张小妹的房间就在这附近,便踱了过去,往门里一瞧,果然见她在屋里。

门没关严,只见小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书,他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想和小妹说几句话,也许就能从纠结烦恼的情绪中逃避出来了。

“嘎吱”木门发出了声音,可意外的是张小妹竟然这样也没察觉。他开口问道:“什么书,让你看得如此入神?”这下终于惊醒了张小妹,她的动作非常快,立刻就把手里的册子往被子里一塞。张宁保证从来没见过她的动作如此迅捷。

小妹涨红了脸:“人家这里是姑娘家的闺房,哥哥怎么一声不吭就溜进来了?”

张宁道:“我明明在敲了门还喊了你一声,你也没说不让进,我自然就进来了。”

张小妹皱眉道:“你敲了门?”

“敲了。”张宁一本正经道。他说罢随意地就在书案前坐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更不看一眼刚才小妹塞东西的被子,“路过你这里,进来喝口茶,也好与你说说话,最近忙着事都没顾得上搭理你。”

小妹回头一看,“炉子上的水正巧烧开没多久,你坐会儿。”

等她转身去泡茶,张宁便不慌不忙地悄悄站起来,顺手伸进被子里就把她藏的东西掏出来了。翻看一看,原来是市井书店中常见的那种小册子,而且还带插图。

他随手翻看了几页,感觉没什么质量,而且插图是黑白墨线印的,十分粗劣,也就只能辨别出两个人干那事用什么姿势罢了。他便开口说道:“谁给你的书,这图画得也太差了,我记得有彩画的。”

小妹这才发觉,嘣地把水壶丢下就跑了过来,一把将小书夺走:“哥哥,你好讨厌!”

“这又没啥大不了的,藏藏掖掖作甚?”张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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