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便将早已商量好的说辞大概说了一遍,自己和桃花仙子都是南直隶太湖府一个姓王的官僚大户家的妾室,这回是恩准回乡祭祖来的。
妇人听罢一脸羡慕嫉妒恨,说小时候还一块儿玩呢,大家都差不多,悔不该嫁给了村口的二狗子……至于是不是妾,那便无所谓了,人们是很现实的,虽然还不至于笑贫不笑娼,但做妾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
辛未又问“三公”还在不在,妇人热心地要亲自带大伙过去,刚刚还在做的活儿则被她丢下不管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无法被揭穿的阴谋
扬州北城河附近的一个湖泊上的水榭内,一个头发花白的翰林院官僚正拿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桌案上的纸张文字,那放大镜用水晶石磨成、黄金卡在两边作镜框,十分考究的东西。[ ]水榭内外只有风声,过了一阵子,那官僚才拿开镜子,弯腰禀报道:“禀皇上,两副字应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旁杨荣紧接着就说:“宋和是建文重要余孽之一,他出现在江西布政司地面辅佐叛军,叛军头目只可能是建文本人或其太子;但建文出现在武昌城之后并未离开。因此臣断言,在江西安福县打着建文太子名号起兵谋反的人是确有其实。此人起兵失败后率数骑从安福县逃走,之后我们便无从察起……若是建文太子在湖广那边也下落不明,恐怕里面就大有隐情了。”
皇帝朱瞻基坐在一把上过漆的梨花软椅上不动声色,他听到这里大概已经明白杨荣所指:建文太子被湘王所害。
曾经杨士奇说杨荣善谋,果真不假。不过宣德帝朱瞻基在这方面也锤炼较多,今年刚刚三十岁,但从永乐时期就耳濡目染了皇室内部的阴谋阳谋,所以杨荣一提到这里,他立刻就懂了。
杨荣拿捏着说话的分寸说:“那湘王张宁原非朱姓,矫称建文第三子,身份不正定与建文父子有芥蒂,甚至会将其视为隐患。一旦有了机会,张宁是很可能会除掉建文太子的……平叛之后发现了大量的‘朱雀军’兵器,证明建文太子的起兵动静完全在张宁的掌握之中,有足够的时机安插细作奸细在其身边;平叛之后,建文太子仓皇从战场逃离,离开江西的路程遥远、行踪又被掌握,行程显然是十分危险的……”
杨荣的话说得很隐晦,朱瞻基大概意会得到,他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说什么“为争继承大位,兄弟残杀”之类的话,只好换了一个说法,其实也是换汤不换药。
虽然朱瞻基并不承认张宁的皇家宗室身份,但他心里其实是认为此人血统上确是朱家的后代、自己的同宗兄弟。一个很简单的事实足够证明,建文帝被他控制了……如果此人的身份不确定,建文不可能那么容易落到他的手里,更不会被控制,毕竟建文手下还是有一批追随者;当年皇祖父永乐花了多少时间,都找不到建文帝,张宁凭什么能找到、而且还让建文到武昌了?而且张宁此人之前不过就是南直隶的一个举人、家庭并无什么背景,能凭借什么起兵?太平世道,若无一干余孽的支持,他哪里来的根基和人马?
这些条件,若无张宁的身份得到众余孽的认可,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于是朱瞻基便可以这样理解杨荣的话:湘王让建文帝在湖广复辟,奉其为正统;但建文早有太子威胁到今后的大义名分和继承权。所以为争夺权力同根相煎、兄弟相残,本也是历代常见的事。
杨荣继续说道:“建文太子从起兵后逃跑,距目前已有数月。若是他现在还音讯全无,那十有八九就是湘王阴谋将他害了……要是没猜对,本人总会出来澄清的。
不仅咱们会这么猜测,所有人知道内情后都会那么想。建文太子总是有些身份的人,胆敢对付他又有能力的,无非就是朝廷和湘王党众。这事不是朝廷官府做的,就算朝廷要捉他,也可以正大光明不必偷偷摸摸暗害;剩下的嫌疑,恐怕就只有湘王了。”
杨荣还很会察言观色,见朱瞻基下意识微微点头的动作,便情知自己的话得到了皇帝的认同。当下便又急着说道:“臣以为可以在此事上作些文章。湖广张宁能让一省之广动荡,号令群匪,与其矫称的皇子名分有很大关系;再则他招兵买马收买人心,建文余孽的拥护支持也极为重要。
今番他偷偷摸摸残杀建文太子的事若昭然于世,其残暴性情便可大白于天下。建文长子被杀,与张宁的合谋势必也会分崩离析。叛贼内部可能陷入纷争,对朝廷平叛便十分有利了。”
这事儿今天才在朱瞻基的面前提出来,朱瞻基却马上在心里就很赞成了。因为他视张宁为心腹大患的敌人,只要让敌人难受,自己当然就会好受。
他忙问:“如何才能将消息透露给建文党羽,还得让他们相信?”
杨荣似乎早有准备,当即就答道:“臣斗胆进言,先做两件事探探风声。第一,让锦衣卫细作在武昌城散布湘王弑兄流言。第二,遣御史至吉安府,申斥他们平叛不力,逃了重要人物建文太子;如此一来,建文党羽听闻流言后,若派人到吉安府暗中查证,定然知道建文太子并未落到官府手里。”
朱瞻基听罢好像不太满意:“只是流言和据此的揣度怀疑,并不能让建文诸党完全相信。”
杨荣道:“回皇上的话,这只是咱们起初的准备,主要是为试探建文太子的下落。如果武昌不能澄清流言,咱们才真正可以推断认定建文党羽内部的阴谋;接下来才可以进一步作为。有事实为凭,便不仅仅是作假的反间计,而是顺水推舟助他们了解真相了;无从所有的阴谋很容易叫人揭穿,但事情的真相又如何再能揭穿……”
朱瞻基没有主动问他下一个步骤的谋划,毕竟“进一步作为”是建立在第一步的试探成功基础上的。此时朱瞻基不禁在想:建文太子被杀了,能不能把关在凤阳的朱文圭放回去给他们添乱?
不过朱文圭的作用确实太小,上次朱瞻基去凤阳祭祖见过一面,那个可怜的堂兄弟因为父辈的恩怨,出生不久就被关到了凤阳。二十多年过去了,完全没有和外界有接触的一个人,许多事一问三不知;就好像天生残疾的弱智一般。如果以官方的名义将他放了,或许还有副作用……世人都知道建文二子在外,今后会不会又有人打着朱文圭的旗号起兵谋反?
朱瞻基琢磨着事,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站着的太监王狗儿。
王狗儿今天一句话都没说,神情很淡定、但那份淡定却好似有些故作。如果一个熟悉他的人此时细心一点,就能发现王狗儿的神态有点异常。他站的地方也比寻常要离皇帝稍远,好似故意不想让人注意到他一般。
在朱棣家做宦官二十多年了,他侍奉过朱棣、朱高炽和现在的朱瞻基一家三代,很多时候他都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唯独在这种时候,当皇帝提及有关建文余孽的事,他还是免不得心情紧张;建文这个词好像是一根刺一样,不断提醒他危险的身份和处境。
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很可能是经常性地提心吊胆的缘故,因此行事反而更加小心。若不是自己小心,当年海涛暗算自己那一回,估计就栽了。
做宦官和做外廷大臣还是有些区别的。大臣们也会斗来斗去,但他们个个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惦记着想光宗耀祖或是衣锦还乡搏个名声虚荣,所以做事还是有些分寸的,太没风度的蝇营狗苟之事一般不会干……可宦官不同,你要我死,我有什么好牵挂的?无家无后,惹急了定是不择手段毫无下限,反正左右就是一条残躯。就像当初海涛为了陷害自己,不惜从宫外偷进毒药将先帝的嫔妃活活毒死。
不过就算是太监,到了一定的位置也会留恋荣华富贵,想要争权夺利。既然已经是宦官,无法改变,除了锦衣玉食的王狗儿这种人,还有同样是宦官却干着洗马桶、搬运苦力等差事的人,动辄被打死了直接进焚尸炉……饶是如此,宫外有些百姓自己割了哭着喊着想进来的也不是少数,聚集到京师擅自阉了的人如今起码上万;可见作为司礼监掌印的王狗儿,无论如何过得比大部分要好。
王狗儿左思右想,觉得不该无谓地冒险,去惹恼建文那边的人。二十多年了,还被别人捏着短处当然很不爽,要鱼死网破却又做不到,主要是因为鱼死了网不一定会破。
今天这事儿倒是稀奇,君臣说来说去,就是要把建文太子被害的消息送过去、并且让他们相信。何必费那么多周折,只要我王狗儿递个机密消息出去,什么都解决了……建文那边是要求自己把朝廷机密泄露过去;泄密却又反过来能帮朝廷一个大忙。左右都得“感谢”自己,这事显然是应该做的。不过得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小心办事。
从王狗儿这里出去的消息,比杨荣捣鼓什么谋略手段都管用。因为王狗儿身处朝廷中枢,并掌东厂,消息不仅可靠,而且机密程度是最高的。
至于这个消息出去之后会产生什么后果?王狗儿稍一思索便觉得不是该自己操心的事,这又不是假消息,就算对建文党羽不利他们还能怪自己?
第三百七十四章 高山与神
桃花仙子等人与罗幺娘用了一种比较隐蔽的联络手段,法子出自张宁的口述。便是先选中一家古董店铺,桃花仙子的人先将一件普通的东西放在里面让店家代售,但价格却标注得很高;当然不相干的人不可能花大价钱去买一件成色普通之物。可是它总是卖出去,主要一出手,便是对方要求在约定地点联络的信号。
这种细作方式出于张宁的首创,既不为人知也考虑得比较严密,几乎不会暴露。因为这种蹊跷的事在世上有个很合理的解释,那便是官场贿赂手段:受贿者将一件东西放到店铺里,说是传家宝让人代售;接着行贿罪就以高价买下,一买一卖之间利益便在隐秘之中流通了。开古董店的商贾遇到这种事便会趁机从中索要高额中价费,利益均沾;但他们一般不会怀疑和细作活动有关。张宁在大明官场当了几年官,对这些东西还是有点了解,故而巧做改变应用于细作,至今还没暴露过。
桃花仙子在扬州府乡下的顾庄呆了几日,进城的探子发现代售之物已经售出,便急忙回去将信号禀报。
那天在扬州城遇上了事,不料短短几天就消停了。桃花仙子不知其中有何内情,但几日罗幺娘联络,她决定要冒这个险,重新潜入扬州城。
当他们离开顾庄,来到城里一间预付住宿费包下一个月的客房时,桃花仙子仍旧压抑不住内心的忐忑不安。
约好的罗幺娘还没有来,也许她会在夜幕降临后才过来?桃花仙子一面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面从窗户缝隙里观察外面的情况。扬州城内车水马龙,朝廷控制江淮地区后维持了良好的秩序,市面也渐渐繁荣,但是如此光景下对于桃花仙子却同样如同龙潭虎穴。因为她没有这个地区的合法身份。
以前多年走惯了江湖,贩运私盐时不止一次直接与官府巡检武装冲突,然后面临捕快的追捕;还有同样走江湖的同行,也可能为了一点利益不讲信义。每一次她心里都会忐忑害怕……到现在也同样如此,这种事好像无论经历过多少次,也习惯不了。
她口头上不说,但心里有时候还是会想:张宁为什么还会要求她做这些事?
他温和而怜惜的目光,难道只是伪装?或者他和很久以前的“桃花山庄”庄主彭天恒有几分相似,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件可利用的工具?至于喜欢暧昧,并不代表什么,当年彭天恒也觉得她有姿色几度想与她上床,要不是忌惮她和建文余党的关系,会怎么做还难说。
不是这样的!桃花仙子很快想起,在卢溪苗军大营时,张宁让他去刺杀官府使者,黎明前夕的黑暗之中,他抓住自己的手腕艰难的抉择和放开;她又想起,在硝烟弥漫炮火轰鸣的战阵上,炮弹在周围弹飞、横尸遍野的景象,他就站在战火纷飞的战场前面,他或许有苦衷。桃花仙子好似看到了那张镇定却隐含彷徨的脸。
女人总是太容易想的是细枝末节,一些细微的感受。她也不例外,一瞬间一个时刻的感觉,比通过前后因果推论的结论更加重要。
就在这时,门外想起了敲门声。桃花仙子立刻从片刻的分神中回过神来,提起小心,示意随从开门。
来人不是罗幺娘,却是她的侍女,只送来了一封信。桃花仙子叫一个人出去确认有没有人跟踪,然后拆开信封看内容。
字迹是罗幺娘亲笔,信中言暂时不便见面……果然罗幺娘虽然念旧,还是有所顾虑的,她似乎并不愿意为了帮助她们冒太大的险。不过信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有一个心腹宦官王振,每逢三六九会自北城河那边出来采办用度之物,并将宦官王振进入的地方、常走的路线描述了一番。因为上次桃花仙子提及过,想找王狗儿。
桃花仙子见状已看到了希望,有了这个消息,要找王振、再通过王振见王狗儿就容易多了。
……三月初三,正逢消息中所称的日子。果然那尖嘴猴腮、左右眼大小不一的面丑宦官从预料中的地方出行宫来了。为宫中采办用度之物是个很有油水的差事,大明前中期的宦官胆子还没那么大,但一件价值一两的东西到了内务账面上就是一两五钱或二两是必定的事。如此肥差,掌权的王狗儿当然要交给自己人负责,同时自己不出面不担风险还能分大头。这个人便是王振。
王振身边有一大票宦官,大多是挑担背东西的,他自己只管按账面上的东西买,自己记账。
正当他走进一家粮油杂货辅,本着很负责的态度要去仓库亲自看货时,忽然门口走廊上一个妇人的声音道:“王公公别来无恙乎?”
这倒让王振愣了,他回头一看,见一个着袍服的妇人戴着帷帽。虽然看不真脸,但听声音就知道自己并不认识……除了宫女,王振所认识的妇人实在屈指可数,他的长相就决定了不太可能有女人缘,所以很容易判断是不是熟人。不过王振是成年后才自阉入宫的,和家乡的关系不像一般宦官那么干净,心下还纳闷:难道是家中妻子委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