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22节

周氏:“……”

王狗儿看不下去了,阴柔地说道:“胡部堂和她多费口舌,这样问她不会说,还得用鞭子问!”

胡瀅向王狗儿递了个眼色,王狗儿只好无趣地站在一旁闭嘴了。胡瀅又淡然地对周氏说:“未免过多牵连无辜,你还是最好尽快说出来。因为你一个人犯下的滔天大罪,到现在已经有几百人受了牵连下狱,还有一些人要被处死。只要你说出那个幕后主使,有些人是不用处以极刑的……就比如关押在诏狱的江淮人士袁进禄,本来在明年初释放的名单里,这回又牵连进了你的案子……”

“他们不是已经被锦衣卫杀害了?”周氏忽然抬头说话了。

胡瀅顿时和王启年对视了一眼,正在奋笔疾书的张宁也立刻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眼睛里露出了狐疑、惊讶等复杂的情绪。

“死了?”胡瀅很快用感到意外的口气反问了一句,然后埋头翻卷宗。周氏投以极其关心的目光,欠了欠身几乎想站起来看他翻看的卷宗。如果张宁不知道袁进禄确实是已经判死了的人,此时也要相信胡瀅的表演,不料这个平时一本正经四平八稳的朝廷大臣,说起谎骗起人来像真的一样。人生如戏啊。

“没死,五年前被判死罪,但一直关押在北镇抚司诏狱。”胡瀅用手指戳了一下案上虚无的卷宗内容。

但这时周氏的表情中已经露出了怀疑和警觉,她冷冷说道:“就算你们用这种法子来诈我也没用,知道袁家与我有关系又如何?难不成一个已经离世的人会托梦来指使我不成?”

胡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张宁见状心道: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阅历不足,你不开口别人是拿着没办法,一开口你能玩过胡部堂?

“老夫就算要诈你,也不会空口乱说。”胡瀅镇定地说。

周氏道:“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任你巧言如簧我也不信!”

胡瀅向王启年和张宁递了个眼色,起身离座,太监王狗儿和一个锦衣卫将领也跟着离开了审讯室,来了隔壁的屋子里。胡瀅问锦衣卫将领道:“那袁进禄应该没死吧?老夫大概记得管过与建文余党郑洽相关的事,郑洽至今没抓到,袁进禄这样与他牵连的人应该不会就处死了。”

将领道:“我也不清楚,只能问林指挥使,要不现在找人去请指挥使大人?”

胡瀅点点头:“你去问问林指挥,如果袁进禄还在诏狱,告诉老夫一声,从北镇抚司提到本卫来另行看押……给他收拾一下。”转头又对王狗儿说:“今天就不审了,等袁进禄带过来了再说。”

对袁进禄还活着的事,他一副很自信的样子。事前连张宁都以为一个在卷宗上已经死了的人,就应该真死了,今天长了见识原来还有一种“活死人”。

下午办事处就得了信,袁进禄确实还活着,一切都在胡瀅的意料中。到次日这个已经被关押了好几年的政治犯就被锦衣卫从天津运到了京师锦衣卫衙门,这里位于皇城承天门之南,和中枢六部等各大衙门在一起,平时几乎是不关押犯人的,也没有像样的监狱,像宫女周氏等也只是临时看押。

张宁和胡瀅一道去看袁进禄时,发现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妇人应该是他的夫人。当张宁等见到人时,他们已经被清洗收拾过了,头发虽然乱蓬蓬的但不脏,身上的囚服也是才穿不久;饶是如此两个犯人的模样也十分可怜,很安静地歪在角落里非常虚弱,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菜色,长期不见阳光和营养不良的症状。被关在诏狱里的人应该连“放风”的待遇都没有,也不可能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养着,可以想象活成袁氏夫妇这个模样的人平日都吃些什么。

接着胡瀅又亟不可待地提审了宫女周氏,带她到关押袁氏夫妇的地方让亲眼见人。胡瀅不动声色地交代周氏:“只能在窗户外看看,不能出声惊动他们。你想想,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也被抓了,恐怕反而不好受。”

周氏脸色苍白地点点头。当她走到窗边时,只向里面看一眼,眼泪就如泉水一般涌出来满面泪痕,她的手反绑着,只能用牙齿咬着嘴唇,顿时一丝鲜血从浸出了嘴角。旁边的锦衣卫见血忙冲上去,胡瀅制止了。

一把泪、一丝血。张宁顿时情绪复杂地低下头,他只看到了一对同患难的夫妻、一个默默看着父母的子女。

但见胡瀅面无表情,手里握着大权的人只能像他那样铁石心肠吧?张宁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在心里默叹了一气,在周氏的哀怨后面,空怅惘了一回。

第三十一章 博弈的绝望

“我做的事,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是无辜的……”宫女袁氏用几近哀求的口气说着。

胡瀅无动于衷地稳稳坐在椅子上,他的表情让袁氏感到绝望。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并不急着说话。现在主动权已经交换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常常就是如此赤裸裸的,无非是看谁手里有别人需要的价值和把柄。

“案情确与袁进禄夫妇无关,他们在诏狱里已经好几年了,与外面不可能有什么联系。”胡瀅一本正经地说,“你无须多虑,因为你之前用伪造的身份,作为重要案犯,现在我们是验明正身。”

张宁一面记录他们的谈话,一面寻思:胡部堂明明在拿别人的父母来要挟,口上却只字不提,大员的手段和说话方式今天老子是长见识了,干着极其无耻近乎不择手段的事,却能表现得合情合理。

袁氏哀求道:“罪在我一人之身,你们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只求胡大人放过我的父母,他们受了一辈子苦,我不想再让他们无故受到牵连。”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谁有罪谁无罪岂是老夫一人说了算的?若是能法外开恩,也只能承皇上之圣恩。”胡瀅一脸正气抱拳向北面拜了一拜,“不过老夫可以断言,若是查不出幕后真凶,你们袁家定会被株连。”

袁氏道:“要是你们查出了主谋,能放过两个长辈么?我并不是为了自己活命,如今我只求一死……”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大哭大闹,但张宁听到“只求一死”时心下有些动容,人间最悲哀的处境莫过于此了,一死了之都成了奢望。

胡瀅说道:“老夫不能给你这个承诺,因为裁决之权非老夫所有。今天就到此为止,各位还得整理卷宗,将你的身份重新备档。”

说罢叫锦衣卫将袁氏押下去,她被押到门口时,回头用复杂的目光看向胡瀅:“胡大人,求您放过他们!”

胡瀅连一个谎言都舍不得给。

原本张宁以为他会以袁进禄父母为条件与女犯交换口供信息的,这样已经很坏了,但相比起来童叟无欺的无情买卖其实反而很公正;更卑劣的做法是欺骗,先给予口头条件连哄带骗得到想要的东西,最后再食言;欺骗很卑鄙,却能给那个宫女一个希望,如果先让她带着希望死去,再处置袁进禄夫妇,至少能让那宫女满足一死了之的愿望……而胡瀅选择了最残忍的办法,站在道德和律法的制高点,以忠大于孝为理论基础、以律法程序为借口,不慌不忙地步步逼迫女犯宫女一点点地放弃自己的条件,剥夺她的所有和希望。

张宁也能预见到袁氏的妥协,胡瀅就更加志在必得。

博弈的过程比张宁想象得要短暂,袁氏在胡瀅面前实在太嫩;原以为胡瀅会先祭出“拷打袁进禄夫妇”的手段,不料还没到这一步宫女就抖出了自己赖以自保的口供,她实在太在意自己的父母了。

只两三天工夫,胡瀅就得到了大部分想要的有价值的信息。直接操作这次御膳投毒事件的幕后叫彭天恒,桃花山庄庄主、私盐贩子头目……张宁闻到了危险的气味,此前担忧的事变成了事实。

胡瀅很快又查到了彭天恒的资料,曾是建文朝锦衣卫大汉将军、建文帝的御前侍卫,靖难之役后逃到少林寺剃度隐居;几年前胡瀅主持排查天下僧道度牒时,查出了这个人,但让他给跑了,之后便再无消息。

宫女袁氏被彭天恒收留在桃花山庄之后,曾多次见到建文遗臣、前翰林待诏郑洽,胡瀅以此推论御膳投毒的幕后主使有可能就是郑洽。郑洽何许人?据胡瀅十余年追查流亡江湖的建文及其遗臣经历,建文帝身边有心腹大臣二十二人,其中四人在郑和下西洋及胡瀅暗查江湖的过程中被秘密逮捕,剩下十八人仍不知所踪,郑洽便是其中之一。

彭天恒“教唆”袁氏报满门被诛之仇,事前给她灌输厂卫和官府里面如何没有人性,让她事成便服毒自尽。见袁氏年轻貌美,又言官僚淫辱妇人无恶不作,连尸体也可能被亵渎,便与袁氏同房破了其身子,再帮她混入秀女之中……本来张宁对建文遗臣并无个人恶感,但如今看来恐怕也是一丘之貉,那个彭天恒的干法比胡瀅只差不好。

胡瀅问明白了袁氏以前生活的桃花山庄所在,马上通知锦衣卫去拿人和调查线索,不过多半会空跑一趟,那帮人不会傻到在那里等着被抓的。

此前被抓获的一个桃花山庄的人,这时被胡瀅下令严刑拷打,此人就没有宫女袁氏那么好待遇了,一次张宁遂胡瀅提审犯人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成人形就剩一口气。

案情审理到这一步,胡瀅的脸色明显轻松起来,他已经通知三司法和锦衣卫指挥使林海在大堂里议事定案。在会议之前,礼部的三个人在办事处碰头简单商量了几句。

“证据确凿,此案的幕后主使便是那些乱党。”王启年毫不犹豫地说道,“部堂半月便查明了真凶,实不负皇上之信任。”

胡瀅看了一眼张宁,不动声色地说道:“其实事情一开始皇上就认为是乱党所为,老夫只是替皇上找到佐证而已,圣上英明、明察秋毫,我们不能居功。”

贪功意味着承担更多的风险,替汉王开脱嫌疑的责任直接抛给皇帝,胡瀅实在是进退全在心里。张宁点点头,抛开胡部堂毫无同情弱者的做法不敢苟同,他做官的讲究还是很值得人借鉴的;毕竟大家当个官,也想平平安安的,谁也不想哪天被人搞得家破人亡甚至于死了还被鞭尸。

这时张宁难得地主动开口问道:“胡部堂,我们虽然查证了幕后主使的身份,真凶却未抓获,查案便就此结束了么?”

胡瀅道:“皇上交给老夫的差事现在基本完成了,只要写一份条呈奏上去便可。抓捕罪犯等事会交给总部衙门或锦衣卫,咱们是礼部的人,查钦案也是临时差事,其它的就不用过问了。会议后平安便可以休息一下,各位的功劳老夫会在奏疏里提及。”

桃花山庄的人已经成了重大钦犯,就这样不管了?张宁觉得自己的命运将会完全交到别人手上,除了祈祷天命只有等待审判?

“下官只是觉得,此案最大的功劳是抓住郑洽和彭天恒。我们很不容易才查出头绪,现在却把功劳拱手让人,让别人捡现成的,哎……”张宁做出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

王启年听罢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平安是年轻人,切忌急躁,多体谅部堂大人的考虑……”

“东海。”胡瀅忽然制止了王启年装资格的教育,看向张宁道,“这是平安自己的意思?”

张宁让自己保持着淡定,轻轻问道:“胡部堂命下官辅佐办案,不知是何人推荐?”

胡瀅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会议之后咱们回礼部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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