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曾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你给老徐家再续个香火,以后你们母子俩享尽荣华富贵,老徐有的全都留给你们。他几乎是要掏心挖肺了;临死前知战败旦夕之间,还把不忘自己的官俸和节俭生活留下的财物全数给予巧姑,他说:除了文君,你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但文君这辈子应该不缺吃喝的,你无依无靠尚无老徐家的血脉,可能别人不会认你,这些财物便留给你,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成个家,还是有个家好……
也许老徐不知真相就走了,反倒是好事。
于谦和陆佥事约见了巧娘,巧娘那套琢磨人的工夫对这两个人显然毫无用处。他们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神态举止十分淡定。
“上回我把湘王的行程探得一清二楚,可是立了大功,你们捉住他没有?”巧娘讨好地问。
陆佥事道:“你这是明知故问,那贼首是何等人物,要是那么就死了,这城里没点风言风语传到你耳朵里?不过你的功劳还是有的,咱们斩获了不少叛贼的首级。”
于谦却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或许他认为这等作为不是什么上台面的手段,不过也没说不好,甚至调兵刺杀也是他亲手下令的,南镇抚司的人没有调兵权。如果通过那种直接的手段就能除掉张宁,虽说不光彩,也没什么不对。
巧娘道:“那赏银……”
“哼!”陆佥事顿时从鼻子里发个一个声音,又用语重心长一般的口气道,“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巧娘不高兴道:“我应得的银子、之前也是讲得好好的,大人这话就说得难听了,怎么叫贪得无厌?”
“别以为本官不知道,那徐光绉送了你大笔财物,这是赃物!”陆佥事道。
“行行,赏银我不要了,行不?”巧娘忙抬起手又向桌子上做按的动作,“不过我不想再干了,如今有了一笔银子足够下半辈子活的,我想换个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这行差事太吓人了,被抓住就完……那老头儿给我钱也是这么叮嘱的,要说老头对我还真不错哩,如果我不是干这行,真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那把年纪也活不得多长、又没儿子,家产还不是我的?”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还想我给他生个儿子好好过日子呢,也不瞧瞧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有人陪着睡几晚上还不满意。”
“恐怕没那么容易。”陆佥事冷冷说道。
巧娘收住笑容:“什么不容易,我不想干了还不行?我白给你们探到信儿,连一个铜板没要你们的,你们对得起谁?”
陆佥事依然口气冰冷道:“锦衣卫办差从来没想对得起谁,只要对得起皇上就行。”
“你……”巧娘的表情顿时僵了,转而出现了一些畏惧之色。
陆佥事把桌子上的一双筷子单手折断,面露凶狠:“你要敢跑,就一定要跑出锦衣卫眼线之外,否则被我抓住,叫你哀求着求死!”
一旁的于谦虽然对这个妇人毫无好感,却也听不下去了,终于开口道:“你的身份还没暴露,接下来探到重要消息对朝廷十分要紧。只要抓住或斩获了贼首,我就让陆大人放你一马,还会给你一些额外的银两,如何?只要办成最后一件事,总比你冒险和锦衣卫作对好吧?”
“我能信你吗?”巧娘忽然变得十分无助和可怜了,叫人忍不住产生同情。
陆佥事阴阴地笑道:“你可以不信我,但可以信于大人,于大人是君子。”
于谦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法插手锦衣卫的事,眼前的合作不过是军情需要,得到了皇帝许可而已。不管怎么样,阴的阳的能用的都可以对付张宁,于谦坚信自己能坦然面对。
巧娘怯生生地问道:“大人们让我办最后一件事,是要做什么?”
陆佥事道:“很简单,你继续演自个的戏就行。明日你雇人去把徐光绉的尸体收敛了,然后在家里给他设个灵堂,当然我们要配合你当邻居的面把你抓走。在牢里委屈几天后再放出来,官府没把一个寡妇怎样也是合情合理。接着你就出城南下,去辰州找徐文君、就是徐光绉的孙女。那徐文君是贼首近身之人,你只要让她接受了你,便可做很多事了……怎么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小娘们,不需要本官教你罢?”
“那徐文君本就知道我的存在,现在得知自己的祖父死了、我为他收敛还因此被连累,无依无靠去投她。此事倒也不难。”巧娘琢磨着沉吟道。
交待清楚,于谦便道:“既然如此,不便多留,陆佥事要与我一起走?”
陆佥事淫笑道:“别说巧娘真有两分骚情,于大人先回,我让她陪我玩玩。本官多日不沾荤腥想得慌,可那青楼窑子里的娘们也比巧娘干净不了多少,还要银子,不如现成的好。”
“告辞。”于谦只说了两个字,心下十分不快,起身便走。
于谦回到家里,立刻就被董氏质问,与那妇人是什么关系。于谦恍然道:“你竟然叫人跟踪我?”董氏也忽然意识到理亏,便不做声。
“你知不知随我同行的是锦衣卫的人?”于谦一脸严重的表情,“你派的人跟踪锦衣卫,那些是干什么的?没被发现真是运气,要是被抓了,有他好受的。”
董氏委屈道:“夫君和锦衣卫的人去和一个妇人密见,能为什么正事?”
于谦踱了两步,只能解释一番,不然难消董氏的心结,“那妇人是个细作,我们要她混进贼首张宁的身边,为了大事只是利用她罢了。我还能与那等妇人有什么关系?你……唉!”
“那我错怪夫君了好么?”董氏委屈道,片刻后她又小心问道,“真不是那个什么顾春寒的丫头之类的?”
于谦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回中军,晚饭就不用为我准备了。”
“夫君……”
于谦回到原参议部院子里,心情甚为不好。夫人真是麻烦之极,她也不想想:我于谦要是为了个青楼妓女休妻,或是为了攀附杨少保休妻另娶,士林会怎么看我?我是那样胡闹的人吗?
刚觉得自己毫无杂念,就有随从上来,递了一封信说道:“有个女的此前在官署外想拜见抚台,小人本会通报,但那会儿抚台确实出门去了。那女的便留下了这封信,叫小人转交给抚台,请过目。”
敬送、于侍郎。于谦只看了五个字,就立刻认出了笔迹是顾春寒的。心下便有些动荡,把方才认为自己心无杂念的想法抛诸脑后。
顾春寒确在常德,而且之前就投了张宁,这些于谦都是知道的。
她本就是建文余孽的后人,所以才会被送到旧院卖身卖笑;而张宁是建文之子。顾春寒投他,借此摆脱妓女的处境是情理之中;并且于谦认为她更多的是因为和张宁在戏曲上的一种相互理解,内行的人便能懂得顾春寒唱曲和舞蹈到了一定境界。
以于谦的理解,张宁恰恰也是个文人,虽只考中过举人功名,但当初在南直隶豪言必中解元的自信不全是狂妄;作圣贤文章真有才华的文人,在诗词歌赋上也不会太差,而且会对风花雪月琴棋书画自有钟情。当初张宁为《牡丹亭》作词,江南大才子苏良臣作曲,顾春寒出唱,也是轰动过一时的,连朝中杨少保也对此曲有过很高的评价。所以顾春寒投了张宁完全是很正常的事。
顾春寒本来就是个抛头露面的风尘女子,四处结交也没什么不对。她在常德,如今常德已非张宁势力范围,定然有些危险,联系上一个现在有权势的旧交自保,也是可以理解的。
顾春寒留下的信中约了个地方,邀他见面。
见与不见?以于谦现在的背景,倒也不担心被牵连,用他和一个妓女见个面的小事就能扳倒他?那也太简单了。念及往日的友谊,于谦很想见她一面。只不过这事儿得偷偷摸摸的,于某人平生光明磊落,却也免不得有这种时候……万一被夫人知道了,想想就很烦人。
于谦带了七八个颇有武艺的随从穿了普通人的衣服,便乘坐马车出行。见识过陆佥事那些勾当之后,他的防范心也多了些,靠近约定地方之后又叫随从蹲守在附近观察了一番,却并无异样之处。
他不禁自嘲心道:一个弱女子在驻扎有大军的城里能做什么事?我还能如徐光绉那般把军机大事对一个歌妓说道?与顾春寒相识多年,她还真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是对朋友插一刀的人;如果顾春寒的人品有问题,于谦又如何能与她有那么久的交情?
沅水岸,小小的垂柳、桃李林中有一栋竹制的小楼,建得颇有湖广少民的建筑风格,城里这么一个地方定然是十分有钱的官宦或商贾建造的。那小楼的梯子在外面,上面一目了然几乎就只有一整间屋子,其作用肯定不是用来居住的,多半是此间主人兴致来了的时候约好友吟诗作对消磨闲情的地方。
一行人随马车沿道路缓行到楼前,回首就能看到沅水上的波光和河中的小船。楼上传来了一阵清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一唱一叹之中,就把这深秋的景色唱成了春色。于谦仿佛看见了那桃树枝头绽开了花蕾,即将在春光明媚中慵懒绽放。
不枉此行。
最可惜没有竹丝管弦的配乐,不然会更好。单听声音也不能赏其妙处,于谦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要登楼一观了。
当她唱到“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时,于谦已经走在了竹制的楼梯上。一个精壮的大汉吩咐道:“你、你,你们三个跟抚台上去;李三,你们去后面;其他人留在这里。别他娘的被个娘们唱走神了,盯紧情况!”众人应道:“是!”
他们刚走上楼梯,唱腔忽然戛然而止,一个小娘轻轻拉开竹门,说道:“大人请。”
于谦神情自若地跨进门槛,只见里面是有乐工的。五六个年轻男女正拿着乐器跪坐在墙边,除此之外,就只见到为他开门的丫鬟和正面台子边上站着一个带着纸面具的女子。
却不见顾春寒的人,只见那台子上挂着一幅画布,画布上只绣了两朵小黄花,除此之外空白一片。里面却有个婀娜的人影。
一个似黄莺般好听的声音软软地说:“方才妾身只是练习,这就为于大人真唱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