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令!”
府衙的官吏早早就出来投降了,他们大多都是以前就当常德府的官效忠宣德帝的人,后来朱雀军攻占了常德,他们只是换个人效忠而已。
唯有参议部官署内的文官吏员才是真正掌实权的人,留守的这部分人都坐在一间仓库改造的大书房里,谁也没跑,反正城都破也没地方跑。一个胥吏急冲冲跑进来喘气儿道:“敌兵朝官署来了!”
这时汪昱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诸位不想降的,架子上有剑,里面有白绫。要降的,就跟我降了吧。”
众官愕然,谁都知道没法子的事,但这汪昱也不必这么轻巧地说“跟我降了”吧?
汪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成国公朱勇还在享受荣华富贵,我得亲眼看到那东西不得好死。
终于有人也说话了:“刚有消息说徐大人在西城跳墙殉国了,他是王爷的外戚,也死了,咱们要是苟且偷生……在朝廷那边是叛贼,在湘王这边是没气节的怕死鬼,左右都没好下场啊。”
“都这步田地您还说这些干甚,您要觉得没活头了,又没拦着。”
“那老夫先走一步了,诸位同僚保重。”
没多一会儿,大厅的门就被踢开了,一众持械军士冲了进来。随后进来一员小将,冷冷地巡视周围,哼道:“坐着干甚?要咱们请轿子来抬?都他娘的跟老子起来,在外头排好!”
那小将将众官吏撵出书房,又叫人在门上贴上封条,宣称有重要机密,等上官定夺。接着就把一帮人押到了南城那边,只见城楼上下全都是官军占据了,城楼上黄底黑图的朱雀旗也被摘掉,有一面被丢在街上被许多人践踏。一个官员在旗面前忽然伏倒大哭,背上立刻挨了马兵几鞭子。
官军将领压根无法理解那当官的,参议部那帮官吏,大多都是毫无前程和地位可言的、只是读书识得字的人,有的为糊口卖过字算过命,在阶层社会上毫无地位尊严可言。投了湘王之后,被人以礼相待,尊重如国士,心向哪边显而易见;在这个世道上,仁爱的对象和仇恨的对象都可以是自己人,世间厚薄不公分配不均无法避免而已。
大街两旁除了官军军队,已经跪着了许多穿定制灰色军服的士卒,他们大多都是投降了的农兵。众官吏也被押到靠近城门的地方,被要求跪伏在路边,等待着胜利者的降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时一员武将用马鞭指着一个官儿道:“磕个头,叫声爷爷。”
不料那官忽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骂道:“曹你娘,你爹我跪也跪了,你还要怎地?”
那武将被喷了一脸唾沫,也是大怒,气得摔掉马鞭,从腰间唰地拔出刀来,盛怒之下还顾得什么,一刀就捅进了那人的肚子里。官儿倒在了血泊中,将领还不满意,朝尸体吐了一口唾沫。
周围的将士只是看着,有的还不带恶意地嘲笑小将两句。马兵指挥也没责怪部下,大概是想到了之前巡抚的命令,便授意侍卫把地上的尸体拖走了事。
那小将年轻气盛,被同袍嘲笑,又换了个人,要人家叫他爷爷。这回运气不好的正是汪昱,汪昱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便道:“爷爷。”
小将把手放在耳边,做个模样道:“啥?”汪昱又提高了声音喊道:“爷爷!”
“哈哈……”小将终于高兴起来,心情大好,对边上的将士兄弟挥了挥手招呼。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湖广当地口音的人长声幺幺地嚷道:“兵部右侍郎湖广巡抚于大人,到!武阳侯五军都督府佥事湖广总兵官薛大人,到!”
接着就响起一阵号声,一队铁甲骑兵开道,后面旌旗如云,青的红的都有。前呼后拥中,身穿红袍头戴乌纱幞头的于谦骑马而行,他一脸肃穆,如挂了一张铁面一般,不怒而威;平肩而行的是穿戴盔甲的薛禄,薛禄神情自若,隐约间有些得意,更像打了胜仗的人,没有于谦那么一张冷脸。
于谦在众军护卫下慢行而来,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路边跪着的官吏,便侧目对学生王俭说了两句什么。王俭点头离开了队伍。
那王俭本来在岳麓山军营中,南路军死伤近半、箭矢粮草告罄,已经坚持了不少多久了,不料叛军却突然撤军而遁。于是王俭想证道却没死成
第二百八十七章 客客气气叫声先生
王俭策马走到跪伏在道旁的降官前面,大声问道:“谁是汪青墨?”
汪昱的表字就是青墨,表字那是读书人才配拥有的玩意;他现在是个投降的罪犯,别人竟叫他表字,倒有些意外。汪昱抬起头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罪人汪昱在此。”
不料那王俭十分客气,忙上前就要将他扶起,满面痛惜的表情道:“哎呀,汪知县、青墨,让你受苦了!”
在不远处,刚羞辱过汪昱的小将看得目瞪口呆,旁边一个见识比较广的同袍小声议论道:“那人是于抚台的得意门生王俭,字养德……别看他年纪轻轻又没当什么大官,就是省里的布政使按察使见了还不得客客气气叫声先生?嘶……”那好事者从牙缝里吸了口气,“王先生干嘛对个俘虏那般客气,难道他们同乡或是早就认识的?哎,我说小子你最好溜后面去,最好近段日子别在外面逛游被他认出来,万一那人真是王先生的好友,惦记起你羞辱于他,想给你穿双小鞋还不容易?”..
小将粗着脖子小声道:“老子拿命攻城,到头来还要躲着手下败将?”话虽如此说,可他却悄悄开始往后面缩了。
别说官军将士诧异,就连汪昱自己也大惑不解,谨慎问道:“对不住在下忘了,您是……”
“我叫王俭,字养德。咱们以前并不认识,但汪知县的冤屈天下士子谁不打抱不平?上半年在朝里好多大臣都上书弹劾成国公,替你说话呢。你的事情有可原,于大人自会帮你说话,且安心。今日权贵迫害青墨,如果同道中人畏惧不敢站出来,他日害到自己头上,谁来为咱们读书人说话,啊?!咱们读圣贤书,啥都不硬,就是骨头硬,怕个甚?”
汪昱听了这一席话,不禁十分感动,好似找到了归宿感和志同道合的心灵家园一般好受。他的脸上不禁动容,但随即又想起那朱勇杀母之仇,并当着妻子的面杀了小孩,干了他的老婆不说还叫手下分一杯羹,接着也杀害……汪昱的心马上又冰凉了,随后又想起湘王饱读诗书、待他很不错,便没什么好动摇的了。
汪昱便逢场应付道:“于抚台和王先生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
“别跪这儿了,起来罢,一会随我去见于大人。”
汪昱回头道:“其它的人,你们要怎么处置?大伙不过求口吃食,动动笔杆子,没干什么坏事,不如劝劝于大人手下留情?”
众官听到耳里,顿时暗赞老汪够哥们,不枉平日称兄道弟一番。大伙儿只不过总是给湘王出谋划策怎么谋反“推翻暴政”而已,还帮他具体下达各种命令……其实汪昱也没说错,又没杀人放火,算啥坏事?
王俭道:“好说好说,一会儿见了于大人,你给大人提提,我在旁边敲边鼓劝劝……这样,咱们先离开此地,等会再说。你这身穿的是啥不伦不类的,一定是叛贼逼你穿的,先回家换了,咱们再去中军拜见大人。”
汪昱心道谁逼我了?这身军服不是谁都有资格穿的,府衙里那帮要看参议部脸色行事的官僚能穿?不过刚开始确实觉得有点不伦不类,时间稍长,很多人都穿,慢慢地就感觉不错了,腰带和胸章都是设计很有格调的,特别是职位高些的人。
但现在要保命,汪昱便顺着意思道:“也是,我得先换身衣服。”
打了败仗就是叛贼,命不如犬,刚才一个官员被当众杀死,一点事都没有,活生生的例子。
汪昱换了衣服,就顺从地随门口等候他的人去官军中军了。官军占领了朱雀军参议部后,于谦对里面的卷宗文书很有兴趣,就直接把参议部的破旧院子做了中军。不远处更高大有气势的府衙再次被冷落。
在门外等候时,汪昱隐约看见于谦正和武阳侯等将领在说话。王俭上前轻轻说道:“我把汪知县带来了。”于谦点点头,对薛禄道:“你们先议一议,我去见个人,稍后便来。”
薛禄道:“于大人请便。”待于谦刚走,薛禄便听说来人是汪昱,当下便有些深意地笑了一下。汪昱的名字对于朝里来的人多少有些耳闻,反正就是读书考功名的人认为全体的脸被功臣勋贵给打了、得罪得不浅,许多人便趁成国公战败的时机闹腾了好一阵;最后是皇帝一个人把事生生给压下来的,总之里面的玄虚不少。
于谦见了汪昱果然也是和颜悦色,亲切地称呼一声青墨,好似老师叫学生一样,完全就不像敌对关系。
不料汪昱见礼之后,很快就提及:“官署内被俘的官吏都是读书人,并未跟着叛军杀人放火,于大人您看常德治理得尚可,百姓亦未流离失所,诸官还是有些功劳的。”
于谦一听便皱眉,但这个表情只是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了荣辱不惊的神色,好言道:“青墨也是懂国法规矩的,这些人既不是流民,是否有罪、有多大的罪,本官虽是巡抚提调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但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最低要湖广按察使司来管,可能要朝廷三司法过问,大明有铁律,谁是谁非自有论断。青墨,你说是不是?”
“是,是,末学实在太想当然了。”汪昱忙道。
于谦道:“不过铁律也是人在管,总是有冤案,青墨就受了冤屈!你放心,咱们都不是指鹿为马之辈,是非黑白一定要站出来辨个明白。我相信朝中诸公是品德修养高尚的大儒,定能为青墨洗清冤屈。”
汪昱忙拜道:“下官何德何能,竟然要于抚台,还要朝中大儒亲自劳心!”
于谦亲切地拂其手背道:“你看同朝诸僚是有心同舟共济、立志还世道清明的贤能,所以你重归仕途还是很有希望。只不过你曾在叛贼手下当过差……当时你所在石门县被叛军占领了,你本不愿助纣为虐,可是叛军欲逼朝廷命官装点门面,授官未经你的同意,可是如此?”
汪昱一时半会儿无法搞清楚其中的水深,只得点头道:“确是这般,于大人料事如神,就如亲眼所见一般。”
于谦这才和蔼地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