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就径直去了城东的“贵妃园”。在白衣侍卫的带领下,来到了后园的一栋大房子前,姚姬就在这里的厅堂接见周李氏母女。
跨进门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位上坐的姚姬,她一身从未见过的打扮,外面是大红色的大袖,里面青色打底,头戴凤冠。六月底的天正热,她还真穿得住这么长又大的衣服。很显然姚姬为了见周李氏是刻意注重了衣着等级的。她身上穿的并不是礼服,皇妃礼服的翟衣特点是纹有翟鸟,不过就现在这样的常服也够复杂正式了。
张宁一时间就觉得自己穿着布衣就来,会不会让姚姬觉得不上心,惹她难过?
接着他又发现了西边的几案旁坐着的两个妇人,多半就是周李氏和她的次女。那周李氏看起来倒也年轻,可能不到四十岁,这个时代的妇人多半都嫁人很早,周李氏穿着一身诰命服,复杂的规格很多装饰连张宁都搞不清楚,他还做过礼部的官。而她旁边的小娘就清爽多了,穿着普普通通的浅色襦裙,头发上的金玉玩意也很少,小娘应该就是周二娘。
张宁一看之下微微一愣,可能是因为桃花仙子的话先入为主让他以为周二娘长相丑陋,不料亲眼见到很是中意。眼睛果然不大、单眼皮,但在细眉的衬托下很是秀气,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唇,一张瓜子脸有着少女的清纯感。身材也是窈窕,个子不矮,皮肤白白的。
这倒让张宁有些意外的惊喜。
第二百四十七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周李氏母女见到有个男子走进了厅堂,估计已经猜出张宁的身份,她们先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张宁先上前向姚姬见礼,问母妃身子安好。待得姚姬将两个女客引荐,周李氏忙屈膝行礼。
张宁琢磨着:自己从身份上虽然是“皇室”成员,但天下也就只有皇帝一个人可以在很多情况下无视辈分吧?他本就不是一个托大的人,当下也回礼道:“见过伯母。”那周李氏听得,脸都笑烂了,伯母这个称呼着实叫人听着舒服,还没成亲呢叫得就像亲戚一样了。
他又转头看向周家的妹子,本想点头以示相识,毕竟只是平辈、男尊女卑,而且周家身份地位较皇室较低。不料那周二娘视而不见,只是屈膝作了个万福,目光地低垂回避。很多小娘看着地面回避男人的目光时都带着羞涩,她却不是,好像只是一种尊卑礼节,果然桃花仙子没有完全乱说,这周家小娘给人的感觉果然冷冰冰的。
接着张宁入座,几个人闲聊了一阵,主要是姚姬和周李氏说话,因为她们是长辈,周二娘一声不吭,张宁只是时不时应付两句。周李氏一开口扯闲话就暴露了其庸俗的内在,无非是衣服料子首饰、家里家常的八卦,张宁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礼貌地带着微笑。
不过张宁有意无意间还是逮着周二娘的目光了,偶然的四目相对,她马上回避却难掩其实。
果然她还是对张宁很感兴趣的。很多事都可以具体化,两个彼此之间素不相识的男女,女孩关心的无非几个具体化的内容,贫富贵贱、相貌、仪表礼节。都是用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只能是这样,不能怪别人。
当有些东西已经拥有了,就能自然而然地自信起来。这种自信的体验是前世的张宁无法感受到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张宁在厅堂里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这个时代的相亲,不会故意给男女留有单独相处的空间,找机会相互看上一眼就罢了;要是在民间,很多人还遮遮掩掩的,比如先请男家叙茶,小娘为了矜持不会出面躲着看几眼,然后找个时机让小娘稍微露面让男的也看一眼,如此了事。
次日,张宁又到贵妃园与姚姬见面,不过这次周李氏母女不在场。姚姬大致是想问问张宁是否满意。
他只道:“一切就由母妃做主。”
姚姬点头道:“那我便先写封信给你父皇,然后向周家下聘礼了……衙门里的事,你是否应付得过来?”
张宁笑道:“日常事务不过熟能生巧,身边都是同一批人,处理事情的方式也大同小异,管一个府和一个县区别不大。除了重要的事亲自过问,平日无非三种方式理政:其一,颁法令定规矩;其二,向幕僚参议部描述意图,让他们具体拿出细则达到目的;其三,委派一个人全权负责某事,主要了解身边的人长短之处,让他们做胜任之事。”
姚姬微微有些感叹道:“你从小就没有父母在身边管教,却也学会了很多东西。”
为张宁操持婚事这回,她又找到了做长辈的感觉,可是很快又消失了。她也曾究其缘由,或许是张宁已经长大,能力心智已不下于长辈,姚姬无法再对他进行管教;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虽然她不愿意承认,在辟邪教总坛的那个秘密,就像阴魂一样无法驱散,让她从内心里失去了作为长辈的威严。
这时张宁又道:“近日有个消息,母妃应该也知道了。朝廷又派了几个人主持湖广事务,第一个是于谦,第二个是武阳侯薛禄,另外有锦衣卫的人。于谦的职务是湖广巡抚,以其级别可以断定,官府准备的下一次平叛规模肯定比朱勇进剿大很多,我们必须要尽快绸缪。”
姚姬问道:“你打算如何应对?”
“扩军备战自是从未停止,父皇这次对母妃和我的分封、以及与周家联姻,都能让更多的余臣后人加入朱雀军,我们也在从辰州府筛选征募勇壮扩军。但这些常规手段远远不够,我正在考虑一项更实质的施政策略。”张宁道,“当下我们占领了辰州全境、常德高都县、岳州慈利石门澧州。对各地的治理最重要的不是政治清明、让百姓安居乐业,而是怎么利用这些资源,最大地转化为武装实力,唯一的方法是怎么因地制宜实现军国主义……”他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些脱离这个时代的描述,反应过来愣了愣道,“我对您说兵事是不是太过无趣了?”
姚姬摇头道:“上次你说的西方罗马的事儿,不是挺好么?你瞧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听你说话虽然觉得新奇,不过挺喜欢这种口气,沉稳专心认真;我也听得明白,这样的感觉很好、很近……”说着说着姚姬的脸上微微一红,回过神来故作淡定地停止说话。
张宁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抚过,便又说道:“以往我考虑过占有大义和得到公认的重要,舆情掌握在地主士人手里,所以占领一地后都颁布了平平无奇但能让人公认的法令,如不得扰民、善待拉拢士人等等。但情势越来越让这种思路走进死胡同,特别是南京汉王局势的每况愈下,让希望愈发渺小。武力在这种格局下显得尤为重要,当年燕王就证实了这个道理。”
“所谓军国,就是动用一切可能的潜力来进行战争。之前无论是永定卫之战,还是高都之战,我们与朱勇的对抗都只是军队的比较,湖广明明有千万人口,但朱勇只能控制几千人;我们也是一样,仅仅高都一县就有几万人口,但能够用于作战的却只有朱雀军一千余人,其他人在战争中干什么去了?除了很不容易地拉到少数壮丁修城运输,连粮草物资也大部分来自官府府库,巨大的资源没法利用到战争中。绝大部分人,在发生战争后没有做出任何贡献,无论是对官军还是朱雀军。”
姚姬很有兴趣地问:“百姓既然不愿意为官军参与内战,更不愿意替我们卖命,你有何办法?难道要强拉丁夫?”
张宁道:“作战不只是在战场上兵马厮杀,有很多方面的限制,比如后勤军需、鼓舞士气等等。依我看来,士气最容易的来源就是给将士好处,没人能够在盘剥军户的同时阻止他们在战场上逃跑……战争已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此时对于掌权的人,为什么要让士族缙绅占有浪费大量资源,仅仅为了一个好名声?我的想法首先是将各地的财富向军事倾斜,对战场最有利的那些人将获得最多的好处和地位……”
……他经过周密的思考之后,急切地就要把这项改革具体实现化。说是“周密思考”,实际上只是几天的时间,又缺乏实地考察和定点试验,却要动摇千百年来的施政核心,如此下决定,未免显得过于急躁了。不过张宁自有胆大的依据,以他现在的处境和地盘,自不必背负整个天下的兴衰使命,他有什么不敢折腾的?
治略意图是“把资源向对战争有利的人极大倾斜”,生产力和财富(蛋糕)就那么大,如果有人占据了大块,那么总有一些人要吐出来。谁才是对战争有利的那些人?目前朱雀军地盘的当权者,无非两种人:第一是张宁嫡系官员幕僚,参议部的那帮人和各地驻军的文职官;第二就是武将,朱雀军武将经常出入参议部议事,一样是说得起话的人。
这些参与决策的人,要么为战争出谋划策,要么是带兵动手,都是“对战争有利的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参与决策的这帮人没有理由否决张宁的提案;凭什么老子流血流汗,手握生杀大权,却要看着那帮缙绅老爷坐享富贵左拥右抱?这种事如果在更大的政权里,当然会出现一些为了“百姓”“社稷”勇于站出来捞名声的文官;但在张宁集团内部不可能出现这种人,他们大部分是些武将,文官的文化水准也不见得多高,最高的恰恰是张宁本人,那个汪知县也不过是个监生。
参议部很快拿出了几项具体手段。“征用”城厢地区的肥沃平坦的耕地,分封给议官将士,理由是既可以集兵于城厢堡垒,又可以屯田,这个屯田和卫所屯田不同,就如城厢土地的价值和边防山区的土地价值不同一样,果然那帮人还是逃不出农耕思想的圈子,首先想到的好处就是土地,而且人口密集地区的土地,占用了完全可以找佃户租出去坐享其成,一夜变成地主;准许有功武将改任地方长官,这就是提高武将政治地位的干法,在唐朝就有出将入相的规矩,后来当权者认识到军阀割据的可怕,宋明完全废除,参议部的第二项策略也是意料之中,大明社会官本位,大伙想要土地之后就想要官,就这么回事。
诸多提议,让张宁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副作用:可能出现军阀割据。其实他一开始提出军国治略,就难以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让将士得到足够的财富、政治地位,不正是军阀的节奏?从社会进展的角度看,这样做完全就是倒退。
第二百四十九章 郁闷的邂逅
身体发福的兵器局提举官马大鹏掏出帕子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又抓起蒲扇使劲扇了扇,他的动作让人感觉焦躁,“枉我平日和那姓范的称兄道弟,怎么就看走眼了他?”
茶几旁的椅子上坐着的老徐也附和道:“对于这种人一定要严惩,他虽然带走了长子,不过父母、女儿和小儿子尚在辰州!”
张宁的手指习惯性地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心道原属官军的将领刘鹤举都能反水,自己这边的人投降又有什么奇怪的,人各有志罢了。不过他不能这么说,要是明说出想法不是鼓励人们叛逃?当下便说道:“若是范老四真被官府招安了,他也不一定好过。一个不忠不义侍奉二主的人,在哪里被人看得起?”
这句话一说引起了官署内不少人的共鸣,张宁已经摸准了明代人的价值观。虽然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今相通,但他们还是比较看重忠诚信义的。
老徐当下就对众人现身说法:“老夫当年就在官军里干过将领,因为被人陷害获罪狼藉江湖,十分清楚官军里的规矩。像范老四这种在反叛朝廷的人马里干过的,一辈子都别想洗清污点。过得好的话,也就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在里头混口吃食,前程是决计没有的;若是不好,一旦利用完了,就要秋后算账……而在咱们这边,父母妻儿也讨不得好,总是要替他顶罪。两头不是人。”
张宁忽然想起张家几口无辜的人被牵连迫害的事,心下并不想杀范老四家的人,其实他的家人也是无辜的。便提醒道:“范老四等人是否投靠了官府,暂时还未有真凭实据证实,你们先不必拿他家人问罪。”
“这么大个人,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再说还有几个工匠一起跑的,不是去投靠官府是作甚?”
张宁道:“话虽如此,定罪还早。只不过参议部在防备官军时,应该考虑到我们的军事泄露的可能。这回出任湖广巡抚的人是于谦,或许诸位还没听过他的名声,但我曾与之共事,深知此人不是善主。他心思缜密,不仅识人而且善于服人;最难对付的是,这个人作风正派,好像没有弱点,一个找不到弱点的人,就很难存在侥幸心让他出错。”
他说话时表情严肃,不料一个武将却玩笑道:“那于谦与主公相比,谁更厉害?”
张宁听罢玩笑里其实有夸赞自己的意思,既然刚才说于谦厉害,那武将便与自己相比,自然是有资格比的人才能放一起。因为史上于谦的名声,张宁并不觉得自己一个无名之辈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现在于谦倒是还没什么成就。
他便放松了面部表情,笑道:“以前与于谦公事,咱们是站一块儿的,没分过胜负。若要相比,就看这次孰胜孰败。”
“主公数月前只有一千兵马,尚能击败成国公的数倍之敌。现在咱们兵强马壮,兵力急速增长,眼下算上农兵,已有七八千人,以后更多;还能怕了那什么姓于的不成?”
张宁并不会被部下吹嘘几句就忘乎所以,只是淡定地看向马大鹏:“范老四的事与马提举无关,你无须再过问此事。具体的事,我准备组建一个近卫局,专门负责收集情报和管理内部问题。兵器局只要造好武器就行了,你要让所有工匠都明白:造出来的东西是给将士们上战场用的,若是一杆火铳没法开火,极可能会连累使用它的将士在阵前送命!兵器局的人是流汗,上战场的兄弟是在流血!”
马大鹏听罢忙正色抱拳道:“臣自当慎重。”
张宁满意地点头道:“除了火绳枪、臼炮、短程子母炮,长管重炮也必须加紧制造。火枪阵并非牢不可破,不会每次都遇到敌军步兵冲阵的战法,官兵也会吃一堑长一智。按理说单有火枪阵弱点很大,但如果装备有足够的火炮、骑兵,三军协同,弱点就很小了。”
他的理论是基于历史经验的见识,十五世纪以后,西方的战争发展速度明显领先了,它们在欧洲大陆进行了几个世纪的混战,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很多战术都是实战证明过的,所以张宁才会这么想。人类战争先是冷兵器,后来既然放弃了刀枪弓箭为主的作战方式,转而装备火枪火炮,哪怕黑火药兵器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也很说明了这种军队综合强于弓马骑射;若是很容易被克制,那些国家也不会选择。
张宁的办公套房里照样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条,他要处理大量的事务,因为干得好不好事关生死,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成败寄托到别人手上;现在这几间屋子里有了一个简单的秘书局,徐文君和方泠两个女子在帮他整理一些琐事和卷宗。外面是一间大厅,便是朱雀军中大名鼎鼎的参议部,这地方以前是个仓库。
走出“仓库”就是一个院子,这所院子以前整个都是做仓库用的。辰州府衙就在旁边,相比之下作为中枢的官署反而很不起眼在角落里;因为朱雀军的官署并不处理民政和案件,所以大堂之类的地方就不需要了。
他忙完事在酉时出官署时,遇到了一件不甚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