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 第132节

姚姬好像很专注地听着他说话,目光却闪烁着从他的鼻梁、嘴、下巴扫过,时不时看着他的喉结、领子里露出来的锁骨。

渐渐地她不知道张宁究竟在说些什么内容了,她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喘息声,回到了那“没有发生过”的一刻,他颤抖的身体,虔诚的眼神,他火热的嘴唇让自己不能呼吸。明明是他在挟持自己,掌握着主动权,他的眼神里却是慢慢的哀求。进入身体那一刻,她感觉羞耻与期待并存,恐慌与期待、恐惧的罪孽感……

在漫长的没有惊喜和希望的日子里,姚姬有时候会幻想,幻想有点什么期待来刺激这种麻木的煎熬。不过最后他还把那带着腥味的东西弄到了自己的脸上,这样的羞辱让她想起来很不舒服,甚至于不愿意去想,不过正是有这么一个回忆她才失去了作为长辈的尊严,感觉也在微妙地变化。

“母亲你在听么?”一句话让姚姬恍惚的精神振作起来了。

“我在听。”姚姬发现自己的声音也随之轻了起来,或许是受到张宁那种语调的影响,带着克制忍耐又十分温柔。不知不觉的影响,就好像你本来说吴语,但是和你说话的人说南京官话,你也会,交谈的时候就忍不住跟着说官话了。

张宁的目光缓慢地在她美艳的脸上移动:“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姚姬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点干,遂轻轻抿了一下朱唇,随口应道:“很好,只是很冒险,不容易成。”

张宁看着她的眼睛:“辟邪教上下面临灭顶之灾,只要让他们看到希望,人们是愿意放手一搏的,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没有别的出路了,除了这个只有两种退路:第一,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躲起来,但是这样也会有很多麻烦,周围的百姓会怀疑我们,也可能有一些难以预料的危险。第二,投奔建文帝,但是他也自身难保,马皇后更会从中作梗使阴谋诡计,在那里我们得不到什么、没有任何希望,却要提心吊胆。”

“……更让我不愿意看到的事,失去了这一切母亲只能住在满是尘土的房子里,没有服侍的奴婢,没有柔软的适合你的衣服,日常用度的匮乏和繁琐的日子会让你的光彩很快黯然失色。”张宁一脸难过,“我应该去战斗,占有一大片地方,让你住在宽敞干净的宫殿里,有垂在地板上的幔玮,它们像拽地长裙一样和地面接触,但是地板一尘不染并不会被弄脏;有一大群宫女奴婢服侍你的生活起居,这样才能和你高雅脱俗的气质相衬;有许多华贵的衣服和珠宝任你挑选,但是你只看得上自己喜欢的……”

“你会来请安?”姚姬笑了起来。她发现张宁也爱想象,幻想着那些可能的和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但是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它让姚姬一时间也愉快起来。人活着总要有点希望,有点欲念,她已经在沉闷的环境中感到麻木了。

张宁认真地点点头。

姚姬又道:“你会很守礼仪来给我请安,或是陪着我到鸟语花香有山有水的园林里散心,后面会有很多人小心翼翼地跟着。没有人敢说咱们的坏话,就算在背地里也不敢、更不敢算计咱们,因为你可以随时处死他们,也可以给他们恩惠……宽容和恩赐会让人们千恩万谢。我再次不担心会做错什么而失宠,因为你是我的骨肉,所以我拥有一切都心安理得……”

“还能得到更多。”张宁的目光渐渐灼热,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怎么在桌案上慢慢向前移动。

终于微微有些触碰,太轻太短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样的触觉,姚姬就把手缩回去了,放到了桌子底下。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卷宗,说道:“我得仔细看看你写的东西。这么多,恐怕要花些时间,这两天先不必见面了,院子里的人会照料你的起居。”

幻想突然就终止,因她的退缩而破灭了。张宁也理解她的感受,一个成熟的明朝女人懂很多生活的道理和规则,也有自己的观念。那些观念深入她的内心,难以改变。

再说就算不是明朝人,有着现代观念的张宁也突然醒悟过来,有些事本来就是错的。

他变得有点烦躁,语气生硬地说:“这些卷宗等我走了有的是时间看。”

“你要走,去哪里?”姚姬诧异道。

张宁道:“我得去一趟京师。不是和锦衣卫一起回去,更不会和官府接触……我想去看看汉王的情况,如果找得到机会还想设法帮帮他。”

“汉王?”姚姬眉头轻轻一颦,想着什么事。

张宁故作冷静:“汉王的存在是我们没有马上面临灭顶之灾的重要原因,他很快就要覆灭了,下一个就是辟邪教以及建文党羽被连根拔起。还有一个原因,宣德帝朱瞻基刚刚登基,威信不足根基尚且不稳,平定汉王的叛乱是给他增加力量和威望的一次历练;这件事一过,天下人更会对他有畏惧和顺从,我们的机会就会愈来愈小。”

“他们在抓你,可能不久后会在各处通缉缉拿,你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我也听过汉王的事,他没有机会的,你去也毫无作用。”姚姬道,“你为何要冒险去做没有用的事?我不同意你走。”

“不去找哪里来的机会?”张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生气,“在这深山里哪有机会……你知道这辟邪教总坛在我眼里像什么?就像一座坟墓!悬崖洞穴,安放灵柩的陵墓!”

姚姬抬起头:“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在这里已经几年了。”

张宁把手案在桌子上:“那你还想在这里坐以待毙?还在犹犹豫豫?现在咱们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为什么不放手一搏……还有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失去官位?”

姚姬忙问:“你刚才为何那般说,难道吴庸的密信是你呈上去的?”

“是我。”张宁道,“不是我还能是谁,吴庸身边根本没人,常德采访使司全是我安排的人手;吴庸和詹烛离都被我杀了灭口,他们一点告密的机会都没有。我把吴庸的书信烧了一部分,将告密的内容送到京师去了,派心腹直接送到胡滢手里。”

“你……”姚姬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她又说道:“你为何要那样做,后悔了?”

“我从来不后悔。”张宁握紧拳头,“为何要那样做?因为你在一座坟墓里等死,我带着随时会身份暴露的可能当着官、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我们守着毫无道理的规矩,等着毫无希望的结果。”

姚姬突然说道:“张宁,你带我走罢!”

第一百七十章 点缀的珍珠

张宁当然没有同意带她一起走,她很快也冷静下来了,刚才只是一时情绪失控。她脱不开身,辟邪教现在这样、走了就等于放弃唯一可用的势力。辟邪教整体虽然形同乌合之众,面临灭亡的前景,但它怎么也是好几万人的组织,有完整的上下利益关系、有人脉、经济来源。

姚姬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情绪很不好,人在面对困难和不好的消息时什么心情都没有,就算是一国之君内心里也只想听喜讯不想听噩耗。

她心里还很生气,张宁竟然自作主张闯出那么大的祸!他不仅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更将辟邪教数万众以及建文一党置于险地……辟邪教总坛确实像个无趣的坟墓,叫人难以忍受的生活,每天的无聊日子特别漫长,但如果你嫌弃它,拥有的这么一点生存空间都被失去。生存是人的本能。

张宁真的太不像话了,或许他是没吃过苦头,不懂被人追杀无处容身的恐惧和绝望。但饶是如此,姚姬也没办法让自己惩罚他,让他为自己罪责付出代价?可他是姚姬唯一的人,她自从与他相认,就难以想象没有了这唯一的心灵依靠该怎么活下去;名义上的男人建文君根本靠不住,他得意的时候担心失宠,失意的时候却有原配夫人从中作梗他自己也毫无办法。而张宁,至少他不会抛弃自己,就算她变老变丑变得没用了。

这个年轻人简直是为所欲,上回竟然凌辱了她,她至今记得身体里被他那罪恶的东西充满的每一丝感觉。但是念在他事先不知情,姚姬竟然原谅了他。而现在他再次闯祸,这要是让建文帝知道,肯定会被视为背叛,就算是亲儿子也不会得到宽恕。姚姬愤怒之极,如果张宁换作别人,她肯定会设法将此人置之死地。

女人在愤怒的时候才能体现出她的内在,很多女人比如马皇后在动气后会想方设法地从言语上攻击辱没他人,专揭短处以发泄内心的龌龊,将平时装模作样的高傲丢得一干二净,就像一个泼妇;不少女人都是这样,所以市井间发生矛盾妇人骂街的多,男子打架的多。

而姚姬不在此类,她很多时候都像一个弱者,特别在同一层次的女人面前;不过她已经找到了与同类相处的秘诀,不要暴露自己的弱点,别人便无短可揭,然后面对没有目标的坏话和攻击,只要装作一笑置之满不在乎,很快她们就觉得无趣了。她几乎没说过脏字,不对他人恶言相向,但她会记仇,会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人推入深渊。女人的心和宰相的肚子完全不在一个大小。所以辟邪教了解她的人都对她怀有敬畏,特别是她脸上浅浅的美丽的笑意,见识过的人会心生寒意。

因此姚姬对张宁没有一句责骂,却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没法对张宁进行报复,一时也无法原谅他,导致了情绪失控……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伤心。

两行清泪从眼眸中悄然而下,她伸出手指默默揩了一下,一滴泪珠点缀在五彩指甲上,犹如一粒晶莹剔透的珍珠。她怕近侍小月进来看到,很快忍住了眼泪,掩饰自己的弱点已经变成了本能。

之后两天,姚姬再也没见过张宁,哪怕知道他很快又要远行,离开自己。

但很多时候她能直觉到张宁在门口徘徊,她遂用手指轻轻掐破窗纸,从小小的缝隙看出去,果然看到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偶尔使劲搓搓手,心神不宁的样子。

姚姬慢慢地观察着他,她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其实她能明白张宁为什么要闯祸:他内心充满了野心,想造反,但是他除了有朱家的血脉什么都没有,比汉王都远远不如,可以利用的只有辟邪教,因为他知道辟邪教上下有几万人;但这几万人是不会愿意为他的野心去殉葬的,于是他就把这些人逼入了绝境。

疯狂的念头,他竟然敢付诸实施。

做皇帝的野心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天下子民亿兆,皇帝只有一个。是什么让张宁去追逐那种东西?姚姬难以理解儿子,哪怕他本来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她在里面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眼神,却有忍不住产生了些许同情和怜爱。姚姬觉得自己在毫无自持地纵容和溺爱他,这样是不对的,可没办法管教,他已经长大了。

她悄悄自言道:“我有办法阻止你去京师,可是又有何用,把你绑起来吗?你会想法逃跑?”

张宁不会成功的,姚姬心里很清楚……她没法思考以后的事了,只是猜测着眼前的他在院子里踱步,心里在想些什么。

姚姬看累了,转身坐到了琴案前的软垫上,随手戴上拇指和中指的两颗护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未成曲调,只有两根弦发出的音律单调的叮咚声。

削葱一样的手指如同美玉,优美的背部曲线,楚楚纤腰,臀部轮廓又将裙子绷紧。琴案前就像一副美妙的画,绝色脱俗不染世上的烟尘。但是这绝俗的外表下面,她隐藏了许多屈辱、无奈和求全……这些也在慢慢变得淡化,不重要了,因为光阴在渐渐老去让一切都失去了意思。

张宁送给她的一大叠纸正好搁放在琴案上,就在手侧,姚姬都没翻过。这时她停下拨弦的手指,注意到了这叠东西,终于拿了起来翻看。

除去后面的叫人陌生的图纸、还有那些别人写的见闻,张宁亲笔的描述倒还清楚易懂。他的文字少了许多文官特有的修饰辞藻和引经据典,但是胜在言简意赅条理清楚,还很仔细。到底是寒窗苦读过十几载的人,他的为所欲为并非缺乏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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