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请起。”朱允炆竟然离座亲自去扶。后来朱允炆又露出歉然,觉得亏欠了那些至死追随自己的忠臣,二人说起话来唏嘘感概。神殿里一时充满了沧桑之感。
文奎今天很低调沉默,心里却腹排父亲的做法:身为干大事的人,太心软太替他人着想了,干大事就得狠,哪能婆婆妈妈什么都想着别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老石匠们说
桃花仙子到常德府送信之后就留下来等待郑洽的回复,这个地方是建文余党的一个门户据点,是连通西南山区和中原的重要信息交换地。表面上看,它本身是个采石场。
采石场距离常德府城池并不远,而且在大路边上。它最重要的要求是隐蔽性,布局采石场的人要达到这个隐蔽目的,并不是将它藏起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能藏到哪里去?与其藏不如设法让它看起来正常,正如“大隐隐于市”。建在大路边利于交通;距离城池不远利于市场,采出来的石头可以供给常德城比较大而集中的市场。于是它的存在看起来就非常合理了。
这地方本来叫“水凼坳”,如今山坳里的水早被放干,一百多号壮丁在那里采出和粗加工石料,这些人大部分来自于附近的村民。
从村子里抽调劳动力的模式类似于军户,比如一家有两三个有劳动力的男丁,就可以抽出一个来到采石场工作;不同的是军户迫于社会规则无法选择,而采石场的壮丁都是自愿的,因为有报酬,采石场支付的钱粮对于普通农户来说是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就是这么一份卖苦力的工作,也不是想来就可以来的,首先要熟人的引荐、知根知底老实本分,然后长得要强壮有力,如果做过石匠便能被优先录用。
百多号壮丁在山坳里干活,场面热闹不已。人们扬起沉重的铁锤,得鼓足劲喊出来,如同一声高亢粗矿而沧桑的歌;铁锤落下去时,又要大声“嘿”地喝一声,气势苍劲有力。
老石匠们说:使劲喊出来,能避免内伤。
上百斤的石锤,突然砸在硬物上,这种简陋的劳动若非亲眼所见,难以体验到它的艰辛。偶尔会有人受伤流血,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挥洒着汗水,简陋的生产条件受伤丧命也无法避免、它会带来亲人的泪水……常德府城池中那高大的城楼、华丽的庭院、井然的文明,谁说不是一个个普通明朝男儿的血泪汗凝结而成?
从山腰上采出来的石头,运送道路狭窄,必须要人力抬到大路上,才能使用运输工具。做城墙和宅院地基的巨石,上千斤重,几个汉子利用木棒和绳子抬着走,汉子们只能依靠自己的肩膀和双脚,须得咬着牙承受深深压进肩膀肉里木棒的沉重压力;走前头的人还要吆喝鼓舞士气,一旦松懈后果不堪设想。
常年吆喝的声音,演变成了抑扬顿挫的歌声,那歌声响亮而豪迈,悲凉而有力,如同古老的文明,有过辉煌与华丽、又有血泪与悲歌。那简单的调子,从来没有过曲谱,却唱响了深厚的感情,默默地付出没有语言只有这样一曲简略而感情丰富的歌。也许,南京旧院里丝竹管弦经过文人和佳人的加工,才变得如此美妙与精致;那么,山间的这些歌的水准同样不属于此。
它们在空中飞扬,在山中回荡。
除了百多号壮丁,采石场还有一些雇佣的村妇,负责洗衣做饭;石场附近搭建着一些简陋的棚屋,作为临时搁放工具、休息和监工呆的场所,也有一些离家远的壮丁晚上也住在这里,好几天才回家一次。
等天色渐渐黯淡的时候,山谷中的歌声和铁石撞击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干了一天苦活的壮汉们到棚屋群附近喝水吃饭。石场上免费为本场人员供应三餐,就算那些晚上要回家的也会先吃了饭再回去,能为家里减少一份口粮。
采石场除了山坳里打石头的一片地盘,在山上还有一座宅子。和山坳里的简陋粗矿相比,宅子的光景又是另一番景象。虽然房屋看起来也不太结实,墙壁多用竹编泥糊再涂以石灰,但是却要整齐干净多了;只有前面的一道门坊是全部用石头建造的,上面还刻着几个字:水凼坳采石场。
一个采石场除了需要壮丁劳力,还得有这么一个组织管理的机构,负责和联系“客户”、管理人事、酬劳分配、结交当地官吏等事,否则采石场无法有组织地正常运作;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职能是作为建文余党内外的消息联络点。
这所宅子平时接待的人物各色各样,有要扩建地基的乡下豪强财主、城里来订购石料的各种人、官府的官吏、甚至地方上的乡老里正;如此正好让来往的关键人员混在其中很难让人注意。桃花仙子就是其中之一,她和一起来的随从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时不时还出来走走,照样平静无事。
白天还是很有人气的一个地方,不过一到晚上就清静了。毕竟是在乡下山间不比城里,等采石场上的壮丁一走周围就死寂一般安静,附近的农户又歇得早、灯火都少见,偶尔有一两处亮着灯光的地方,为了节省灯油本来就微弱,亮光是若有似无,还不如天上的星星明亮。
桃花仙子在宅院的屋檐下走了一会儿,一股子孤寂的感受就慢慢浸透了她的全身,周围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了第二次见张宁的时候,是在桃花山庄,也是走都走空了,幽静的夜带着几分恐怖;可是今晚却比在桃花山庄那晚更加难熬。
她也怕鬼怪之类未知的东西,但恐惧并不可怕,真正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就像现在……也许孤独也不是最难的,最难熬的是连个能相互牵挂的人都没有。
平日里喜欢调笑的桃花仙子,现在也笑不出来了,脸色在刚刚入夜升起的薄雾中显得分外苍白。薄薄纱巾里的眼睛也流露出压抑的伤感情绪来,与左脸上的疤痕相应相衬,一时间她的一张脸好像多了几分凄凉。
她想起了好姐妹方泠,这时候恐怕正期待着怎么到常德府和张平安鱼水合欢,哪顾得上惦记自己呢;还有张宁,自己在他的心里怕是根本没什么分量,就像他结交过的许多人一样,有事碰到一起了能算个熟人说得上话,没事怎能想起?
郑叔叔说得对,无论怎样还是要成个家好。
桃花仙子心里堵得慌,难受了好一阵,见天色已晚,初春的天气又冷飕飕的,不如早些睡觉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省得想太多。
她转身往回走,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个后生,就是她的随从。随从今晚一直跟在身边,她竟然把人完全给忽视了,回头看到了才想起不是自己一个人呆在这儿。
随从姓施,没大名,人称石头。孔武有力的一个年轻汉子,长脸厚唇,在桃花山庄时就是桃花仙子的下手,认识有好几年了。
桃花仙子正想找个人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便一改上下态度,和气地随口问道:“这两天为你收拾房间的小娘,长得如何?”
石头不假思索就答道:“嫁人了,生过娃。”
桃花仙子一听笑道:“哟,你早就和人搭上话了?连这都问清楚啦?”
石头摇摇头道:“俺看出来的,没生娃的婆娘屁儿翘的,生了娃的屁儿扁。”
桃花仙子听到“屁儿”这个词,忽然觉得有点刺耳,心里一阵不舒服。不过她了解石头,本来就大字不识的人,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名堂来?她便忍耐下来,俩人沉默了许久,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倒是说几句话啊,这两天咱们又没事,说点闲话不要紧的。”
石头愣了愣又道:“庄上的东家待人好,顿顿打牙祭,就是肉里头盐巴放得多。”
“哦……”桃花仙子一脸倦意,“我回房睡了,你也回去歇着,晚上别睡太死。”
石头使劲点点头:“成!”
桃花仙子进得门,回顾了一下房间,便慢吞吞地坐到了梳妆台前。她轻轻摘开脸上的纱巾放在梳妆台上,看着铜镜,只见里面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她把脸贴进铜镜,就看见了脸上一道疤痕。时间长了疤的颜色已经变浅,但是伤口没长好,疤痕仍然非常明显,就像一件完整的陶瓷生生有条裂纹。很快从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就让铜镜表面蒙上了一层水汽,里面的影子很快就看不清了。
她也不去擦,就干坐在椅子上很久,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只能想起张宁,想起在桃花山庄的那一晚。其实那晚也没干什么事,至于谈判的正事早就不在意了,当时觉得很重要的事经过时间的洗刷回头再看真的不算什么。不过那晚的一幕幕场景却好像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怀念那温和而耐心的声音,怀念那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神,怀念放在木头饭桌上的朦胧灯火,怀念黑漆漆院子里的那颗大树,还有没开花的荷叶……
或许,真正让她难以忘记的原因只有一个:当时桃花山庄几乎就只有两个人,他别无选择只有和自己说话,只有和自己相处;没有别人,没有比较和争取,若是世上仅有两个人可能反倒更好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重要人物
正道是春宵苦短,初春的清晨冷飕飕的,就算孤枕被窝也叫人恋恋不舍。桃花仙子习惯性地一清早就醒了,可一想到起床后也无事可做便懒着不想起来,懒在被窝里一会儿又睡着了。照这么过日子,她一天睡上六七个时辰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再次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被人叫醒,她便拉了被子蒙住头,没好气地说:“不吃早饭了,别管我。”
这时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都中午了还吃早饭……你怎么还在睡?”
桃花仙子很快听出来好像是方泠的声音,意识到自己正在湖广常德府,和方泠分开了的,心下顿时纳闷,便掀开被子一瞧,只见一张笑盈盈的美人脸,不是方泠是谁?她惊讶道:“方妹妹怎么会在这里?”
方泠道:“你走了不久,我把春寒梨园的事交代了一下,就到常德府来了,设法联系上了郑叔叔。郑叔叔正有事要找我们办,就一起到这里来找你。”
“他人呢?”桃花仙子看向门外。
方泠掀掉她的被子:“起床再说,郑叔叔在客厅里等着。”
桃花仙子瞧见外面的太阳,果然快到中天了,便飞快地起来穿衣梳头,又叫人打水洗漱。从起床到整理好用了不到一刻时间。在房间里瞧着她打扮的方泠忍不住轻轻说道:“女儿家可千万不能懒,照你这么收拾,天生丽质也不知要被你糟蹋成什么样。”
“天生丽质,算了吧。”桃花仙子随口回了一句,手指下意识轻轻摸到自己的左脸。很快她又假装是伸手拂弄鬓发,将手顺势向左鬓抚过,她实在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内心的自卑和脆弱。
收拾整齐,二人便一起出了房间,沿着屋檐向客厅那边走。到了地方,果然见郑洽正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三人见面又唏嘘寒暄了一阵,眼看到午饭的时间了,郑洽却交代庄上的人先不送饭过来,又带着方泠和桃花仙子换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叫几个随从守在外面。
桃花仙子一看这阵仗,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没发生什么事,不过有个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然后要你们去办一件很重要的差事。”郑洽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来,又招呼道,“稍安勿躁,坐罢。”
桃花仙子和方泠便依言入座带着好奇心静待下文。俩女子坐一块儿,桃花仙子的美貌实在和方泠没得比。并非桃花仙子的相貌差了多少,只是那身打扮实在乏善可陈,头戴一顶巾冒、士庶男子常见戴的帽子,两耳各垂一块乌纱巾轻轻遮掩住脸颊;虽然两边侧脸都遮住了,但她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遮掩左脸的伤疤,这帽子的造型之丑,形状宛若北方百姓爱戴的狗皮帽。因为戴了这顶帽子,身上也就只好穿男服了,一身宽松的月白本色直缀,连同女人天生的身材曲线都掩盖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