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知道,此事只是个开始。
临清关是天下第一钞关,虽说开海之后,税银已比不上沿海,但在大宣朝的分量,仍然举足轻重。
此次暴乱,多半又会引发朝廷新一轮争斗。
当然,这些事他也懒得理会。
甚至乾坤书院,也暂时被他搁在脑后。
众人此时只有一个目标,
替武瞿报仇!
……
又经过一天一夜,终于到了津门。
津门的名头,众人早有耳闻。
因大运河的贯通与漕运兴盛,此地成为南北物资转运核心枢纽,又因为开海贸易,大量商会汇聚,在城中建起一个个作坊。
这些年,已吸引了海量人口。
从关中到豫州,从平民百姓到江湖中人,都在往这里跑。
清晨薄雾未散,漕船已至三岔河口。
所谓三岔河,就是南运河、北运河与海河交汇处。
这里是天津最重要的码头区域。
众人抬眼望去,但见百丈宽的河面上挤满漕船。
漕帮的“满篷快”与盐商的“长芦驳”交错停泊,桅杆如林。
有的船头竖起“槽”字旗,有的则竖着盐引旗。
晨雾与咸湿海风里纠缠,裹着码头喧嚣扑面而来。
码头上,脚夫们密集如蚁,皆赤膊扛着漕粮麻包,踩着颤巍巍的跳板上下货,监工的鞭子抽在青石板上爆出火星,呵斥声混着津腔俚语:
“麻利点儿!晌午前这八百石米不进北仓,卫所爷们的刀片子可不等!”
李衍他们乘坐的是漕帮货船,这次主要是运货,捎带送的他们。
还没靠岸,便有税吏乘船而来。
比起临清关,这边的税吏说话客气了不少,但动作同样凶狠。
他们拿起铁钎捅穿粮袋,黄米“哗啦”倾泻而出。
那税吏只是瞥了一眼,便随手写下“霉米”二字。
一路跟随的漕帮弟子看到,也不恼火,满脸陪笑走到跟前,动作利索塞过一锭雪花银:“运河浪急,难免发霉,您老高抬贵手……”
税吏掂了掂银子,又斜瞥了一眼,蘸朱砂笔在账册画个圈。
那船“霉米”转眼成了“上等粳粮”,可直送京通仓充数。
李衍等人,就在旁边冷眼观望。
待税吏走后,沙里飞忍不住骂道:“妈的,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漕帮弟子苦笑摇头道:“自古以来都是这般,诸位莫跟他们一般见识,朝廷杀了一批又一批,但伸手的却从不断绝。”
李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看向远处。
海河之上,除了漕帮和盐商的船,还有大量商船。
其中有一些,明显不是神州制式,格外引目。
上面西洋水手正用铁刷清理炮膛残渣,还有黑人刷着夹板。
“那是红毛番商船。”
漕帮弟子见状,连忙解释道:“听说叫什么郁金香号,每次来津门,都带着满船香料和金器,专门换瓷器和茶叶,有钱得很。”
说着,又低声道:“津门这码头,我们漕帮还有些面子,但真正主事的却是‘静海帮’,城中的‘锅伙’都是他们手下,背后还有朝中大员撑腰,势力不小。”
“这些人和我漕帮井水不犯河水,舵主也吩咐过,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放心。”
李衍知道其意,点头道:“送到这里就好,上了码头后我们离开,无论发生什么,都与你们漕帮无关。”
那漕帮弟子苦笑道:“李少侠见谅。”
沧州的事,他也隐约知道,十二元辰的威名更是如雷贯耳。
真要弄出什么大事,根本不是他们能扛得住。
陈三这舵主,也就在张秋镇是土霸王。
到了津门,说出去名号都没人搭理。
很快,漕船便靠近了码头。
李衍等人将行李卸下,找了牛车拉着,准备进城。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喧嚣。
只见一名身高马大,眼眶乌青的汉子,走了几步,突然摔倒在地,疯了一般抓挠着身上皮肤,鼻涕眼泪横流。
他旁边还有两人,见状面色微变。
“妈的,这时候犯瘾!”
说吧,就将汉子拉起,匆匆拖到路旁茶馆中…
第664章 九河下梢算盘城
三名汉子冲进的茶棚,并非卖茶水,而是卖“茶汤”。
这玩意儿是一种面茶。
将“秫米”或“小米”磨成细粉,温桂花糖水打底呈糊状,再用大铜壶内滚沸的开水冲成稠糊状,最后撒上红白糖,用小铲慢慢地铲着食用。
可谓是香甜可口,风味浓郁。
冲水的茶壶也有讲究,是特制的龙嘴大铜壶,类似火锅构造,铁丝龙须镶着大红线球,从龙头两侧向上翘起。
壶顶还有个铜汽笛,水一烧开,便呜呜作响。
这玩意儿不贵,再配上豆沙馅的蒸饼或烧饼,就能填饱肚子。
当然,茶水也卖,但都是劣茶,顶多有些色儿。
因此码头上,多的是这种小摊。
茶棚也很简陋,粗木杆子支着几张油毡布,里面放了几张瘸腿木桌,早被码头苦力们的汗渍和吃饭的油渍浸得发黑。
三名汉子刚踉跄冲进,掌柜的铜壶都吓得一抖。
“都他娘给爷滚出去!”
领头的疤脸汉子一脚踹翻长凳,撩起衣服,露出腰间腰间青鳞腰牌。
腰牌上雕刻细鳞,正是静海帮的信物。
茶棚里仅有的几个脚夫,放下碗便慌忙逃窜。
掌柜的吓得腿软,有心逃走,却又舍不得手里大铜壶。
这玩意儿传了三代,全家人都靠其养活。
然而,就是这稍微犹豫,已让那疤脸首领不耐烦,上前就是狠狠一脚,“我去你娘的,没长耳朵么!”
只听得咣当一声,掌柜的连同铜壶摔倒在地,被滚水烫的吱哇乱叫,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忍着疼痛守在一旁。
这些静海帮的人,顶多打他一顿。
但若跑了,铜壶都能被那些贼偷儿顺走。
将人赶走后,那首领滋啦一声扯掉油毡布,稍微阻挡,便从怀里取出铁皮盒与大烟杆,扣些黏腻黑膏,就这炉火点燃。
闻见味道,那犯瘾的汉子连忙扑上,夺过后嘬了几口。
伴着恶臭烟雾,他紧绷的肌肉放松,一幅飘飘欲仙的模样。
“嘿!给我也来一口!”
其他两名汉子也忍不住,夺过抽了几口。
很快,三人你一口,我一口,脸上露出愉悦表情。
破破烂烂的油毡四处漏风,加上方才动静,很快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好心的脚夫们扶起老板,一边安慰,一边窃窃私语。
而旁边卖炊饼的老汉,却见怪不怪地摇头道:
“这个月,第三遭了,上回水门刘二瘾头上来,生生咬断自己舌头.”
李衍等人也在其中,皆是眼神冰冷。
这玩意儿的可怕,他们都见识过,能把人逼成鬼。
原本以为只是私下里抽,却没想到津门已如此流行。
“这位老伯,他们在做啥?”
李衍心中一动,向着那卖炊饼的老汉打听。
“打听介做嘛?”
老汉一脸嫌弃,“不是啥好东西…”
话音未落,远处便有马蹄声响起。
却是一队身着赤红罩甲的卫所士兵,从码头附近而来。
为首的旗官翻身下马,腰间雁翎刀铮亮如镜,满脸阴冷扫视了周围一眼,这才看向茶棚,怒骂道:“哪里来的腌货色,都抓起来!”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兵卒顿时冲进去,将三名汉子拖走。
出乎意料的是,三名汉子丝毫不怕。
他们如同一滩烂泥,还对着卫所士兵们挤眉弄眼,而那旗官也似乎没有看到,只是冷眼观望周围,看到李衍一行人后,眼睛微眯,转身就走。
没了热闹,人群很快散去。
那卖烧饼的老汉原本不想多说,但被李衍塞了些碎银后,便带着众人来到僻静处,嘀嘀咕咕道:“那玩意儿叫福寿膏。”
“听说是从南洋传来,静海帮的赌场妓院就有卖的,价钱也不贵,但抽了后就停不下来,靠着这玩意儿,静海帮这二年的生意越发红火。”
“但医馆的先生说,此物毒性颇大,老汉已见过好几个抽死的。”
“哦?”
李衍眼睛微眯,“方才那旗官是谁?”
“那个啊,是水师营的运粮船护卫,三岔河上没人敢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