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那边去了。”
他指向右侧山道,当先一步离开。
李衍则不紧不慢跟在身后。
他们不知道的是,数十里外,前往洛阳的荒野小道上,一名老者正慢悠悠行走。
正是白天在客栈里的一名驼背老头。
因为太过平常,所以李衍没注意。
这驼背老头一步一跺脚,好似钉子般,留下身深深脚印,周围偶然卷起的阴风,立刻安宁。
他满脸沧桑褶子藏笑纹,看到路边一处无主孤坟,便微微摇头,从腰间皮囊里抓出一把土,洒在坟头上,淡淡道:
“多盖被,莫着凉”。
在他走过后,周围又刮起阴风。
风中隐约传来呜呜的哭泣声…
…………
李衍二人走的小道,乃是前往附近山上。
并非什么名山大川,就是个半高不高的无名丘陵,二人刚走到半山腰,夜空中便传来鹰啼。
“找到了!”
吕三加快脚步,身子好似离弦之箭。
李衍也眉头微皱,缩地成寸。
他已经闻到了血腥味。
果然,没过多久,便找到了地龙子。
而这位通天教的长老,已经是个死人,靠着坐在大树下,脑袋连同身后的树干,全都炸的血肉模糊。
“是神火枪。”
李衍若有所思,又看向地龙子前方。
那里有几个脚印,虽说夜幕已然降临,周围漆黑一片,却瞒不过李衍眼睛。
“是衙门的人!”
李衍只是看了一眼,便做出了判断。
原因很简单,这脚印前深后浅,似「丹墀碎步」,正是官靴脚印特征。
大宣朝官靴为硬底翘头,官员身着官袍,行走需提袍迈小步,靴头频繁触地形成前掌凹陷。
与寻常布靴平底痕迹迥异。
即便乔装打扮,习惯也是改不了。
吕三也比对了一下树干上炸裂的痕迹,纵身而起,跳上附近大树,在树干上几下纵跃,找到了开枪者的位置。
周围,赫然有八个小孔。
李衍也纵身而起,看到后开口道:“用了阵旗遮掩,是都尉司手段。”
他跟都尉司常打交道,对此再熟悉不过。
在郧阳府战争中,朝廷都尉司,与天圣教的人在山中作战,彼此都有火器,虽说死伤惨重,但却总结出不少经验。
以阵旗遮掩,开枪狙击,便是其一。
加上之前脚印近距离正对地龙子。
李衍已经能想到,这是有人与地龙子交谈,吸引其注意,而后方人开枪狙击。
这种距离,就是他也难逃。
可叹地龙子堂堂通天教长老,豫州道上凶名赫赫的存在,一身手段根本来不及施展,就已命丧黄泉。
随后,二人又找到了地龙子几名弟子尸首,都是被人一刀捅穿心脏,伤口处薄如蝉翼。
“刚柔相济,缠丝发劲…”
李衍仔细查看伤口,若有所思道:“看出刀之势,乃是合枪法入刀,是周口的‘苌家刀’!”
说着,扭头看向洛阳方向,莫名想起方才的怪梦和裴娘子给的情报。
“赵驴子的事,看来和纸人案有关……”
第628章 神都旧事
洛水北岸,辰时刚过。
“嘿吼~嘿吼~”
河洛商会的汉子们喊着黄河号子。
红裤带勒着黑棉裤,大冷的天,全都光着上身,露出健硕肌肉,或拉纤,或举起大木槌。
咚!咚!咚!
一下接着一下,泥浆四溅,系着红布的乌木桩,被重重钉入河滩。
隐约能看出,是八卦方位排列。
各种贡品,也已经摆好。
河滩上人数众多,燔柴火堆升腾,很是热闹。
李衍等人,则远远站立观礼。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龙门客栈的裴夫人发出邀请,众人才知道,原来河洛商会几位供奉早已暗中汇聚,商量着举办“祭河伯”仪式。
中原地区衰落,遭受冲击的不止是百姓。
河洛商帮历史悠久,始终扎根于本地。
不像那些商人能够前往沿海,河洛商帮的立足之本,就是黄河古道与中原商道。
前往沿海,就是越过界。
再好的关系,也会引发江湖风波。
商道没落,再加上天象变化,黄河冰凌比往年消的更迟,帮中老人担忧黄河水道会出问题,甚至决堤引发大劫,所以筹划祭河伯。
“若是往年,还没这么麻烦…”
龙门客栈派来招呼的小伙计撇嘴道:“朝廷刚颁的法令,所有大型祭祀,都要经玄祭司同意。”
“但城隍庙的那些人,一向难说话,再加上出了纸人案,便以此为名为难我等。”
“长老和供奉们暗中商量,又花银子疏通关系,这才勉强赶上时间……”
言语之间,对城隍庙很是不满。
发了一通牢骚后,看到远处抬东西的人手不够,又告罪一声离开,显然是个闲不住的。
“祭河伯,有用么?”
沙里飞嘀咕了一声,显然有些不信。
李衍微微摇头,开口道:“河伯于上古之时,既是古族,也是俗神,位格之高,自殷商时期便开始祭祀。”
“自魏晋时,便成了善恶两面,汉武帝《瓠子歌》中便提到其既施灾亦受祷,道门也将其供奉为神。”
“但自唐宋以来,便逐渐衰落,各地水神之职,也成了四渎龙王…”
“呦?”
沙里飞奇道:“想不到衍小哥也会探古。”
李衍哑然失笑,“专门查过而已。”
事实上,他还有些话没说。
自从经历了二郎真君的事后,他便专门请灵云子研究此事,对方也欣然应允。
毕竟,二郎真君俗神转世,实在少见的很。
这一查不得了,历史上还真有许多疑似者。
就比如这“河伯”,就曾被传为华阴潼乡的冯夷,死后化为河伯,还赠河图于夏禹。
李衍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俗神转世,要想和二郎一样登神成功,必然要凝聚大量香火之力,成为国家祭祀一部分。
而后来的河伯,名声就变得不太好。
庄子《秋水》中,将其描述为自高自大之辈,还有被应龙击败,与洛水女神和后羿的纠葛…
似乎有两种力量,在进行纠缠。
如今看来,河伯应该是失败了,或许也映射了神州百姓多年来对于黄河的感情。
沙里飞有件事说的没错。
河伯的影响力不断衰落。
祭河伯的仪式,估计没什么用。
与此同时,远处的祭祀仪式也快要开始,只见河洛商帮的人,将黄牛、白羊缚于土台西侧,且剜出脏腑摆在五色土上,黑猪则以铁链捆扎,脊背贴桑皮血符,放在木排上……
“这祭三牲手法不对吧?”
李衍眉头微皱,有些疑惑。
他只是着重查了一些俗神力士,对如何祭祀,却是一窍不通。
“这叫‘沉祭’。”
王道玄抚须道:“古代祭祀,有‘埋祭’和‘沉祭’,分别祭祀山林和水神,《周礼大宗伯》中便写有‘以狸沉祭山川林泽’。”
“看来,这祭祀手法已传承许久…”
咚咚咚!
就在众人讨论时,祭祀仪式终于开始。
但见一名河洛商帮的黑衣老祭祀,立于老木搭成的祭坛前,展开桑皮纸,以洛朱砂笔蘸雄鸡冠血写祭文:谨以刚鬣柔毛,敢昭告于河伯显圣尊神……
在其身后,二十四名河洛商帮弟子,齐拍刀鞘击节,声如纤夫号子穿破晨雾。
祭文诵毕,四名赤膊汉子抬黄牛白羊跃下高台,掘坑三丈,取“三才”之数掩埋三牲。
而那头黑猪,则被铁链拽入激流前。
“嘿!”
众多商帮弟子齐齐拉动铁链,脆弱的木排顿时分解,黑猪连吭声都来不及,便沉入水中旋涡,消失不见。
眼见祭祀仪式差不多要结束,李衍沉声道:“走吧,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
向裴娘子请辞后,众人牵马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