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可以,望能伺候秦君百年。若有幸能到老,奴婢甘愿殉葬。”
秦时一愣。
“父亲是奴隶进军功而升为平民,后来征战未回,两位哥哥身高将及六尺五寸便一一被征召。邻居姊妹十四岁便在征战前夕嫁给长兄,成了长嫂。”
“长兄死后,她又嫁给次兄。”
“又半年,她便成了寡妇。”
“我家中无劳力,唯有一母两姊妹,田地无人耕作,眼见着要饿死,寡嫂因而再嫁。”
“奴婢因机敏被选入咸阳宫,家中得菽一石,再有宫中积攒下来的钱财,母亲姊妹方能勉强度日。”
她的声音在深夜中,如角落里的冰鉴一般幽冷,却又如月光一样平静,带着麻木与习以为常。
秦时一时默然。
这些话里夹杂着许多人简短又辛苦的一生,常熟的伦理道德与人权,在吃人的时代用不上半分。
赤女没有说自己辛不辛苦,但秦时已然明白。
她最后只问:“那你那位再嫁的寡嫂……她还好吗?”
赤女声音平静:“她已四次再嫁,与大多数姊妹一样,同样还是寡妇。但幸而身边还活有一子,母子俩互为依托,总也能撑过许多年的。”
撑过许多年后呢?
等到儿子也满六尺五寸,即便如今没有战争,但也仍有数不尽的劳役。
秦时突然长出一口气。
她没有将赤女的悲苦背负在自己身上,也没有因此而反省自己的享受。
但是,她总会做些什么的。
……
这一夜半梦半醒,睡到晨光熹微,赤女进来服侍时,秦时的精神却仍是奕奕。
她今日白天不当值,因而在退下之前按照秦时的习惯,一一将要做之事复述出来:
“朝食更衣之后,便去铁官工坊。”
“乌籽服彩随侍在侧,车马军士已备齐待出发。”
“铁官工坊吃食简陋,因而备下糖饼豆花包子炙肉等吃食,委屈秦君。”
因为铁官工坊实在路途遥远,因此今日的行程就格外简单。
赤女最后又问一遍:“待从铁官工坊回来后,秦君还需面见大王吗?”
秦时点头:“不,出发之前先去面见大王,我要问一下商人事。”
赤女应下声来,随后吩咐道:“那奴婢这就遣黄门前去禀告,大王命人晨间送来的鲜菱角清甜脆嫩,待会儿让乌籽带上马车,免得秦君行程枯燥。”
秦时点头,感觉今日又是日程满满的一天。
而赤女此刻犹豫:“奴婢夜间也有休憩,原本白日不必再休假的,秦君行走那样远,奴婢有些不放心。”
侍奉主上,哪有什么休息呢?
夜间主子睡,奴婢跟着小憩,断续多睡几觉,白日仍要进行服侍。
章台宫的周府令恨不能寸步不离大王,唯恐自己闲暇略久,就会被人抢夺君主宠爱。
而如今赤女等人知道秦时厚重宽仁,但每逢值夜便休憩一日的安排,属实有些太过宽裕了。
秦时却摇摇头:“我还没有勤谨到离不开人的劳碌份上。”
她每日看似的事情很多,但不用自己奔走和费心,只需一声令下便罢了。
且大多都集中在吃吃喝喝自己享受,正经事其实没干几件。
但是跟随的侍女仆从们就不同了。
秦时一声令下,他们便要请人去来回对接,还要准备一应出行事物,从软垫到冰鉴,从吃食到茶饮,以及路上也要小心服侍着。
甚至体贴如赤女,她还会提前打听一些基础情况,以备秦君偶尔发问。
这样一根弦紧紧扯着,哪怕对方已然习惯了没有松弛的时候,可对于秦时来说,也着实没必要。
她虽只有四名大婢女,可底下还有叫得上来叫不上来的普通婢女十数人,做什么事非要紧着所有人一起狠狠用呢?
又不是无可替代的军国大事。
因而说道:“张弛有道,劳逸结合方能长久为我做事,你放心休息去吧。”
赤女想起自己昨夜想要陪伴秦君百年的宏愿,此刻也含笑应下了。
更衣,洗漱,吃饭,茶汤。
等一系列流程全部做完,乌籽便说道:“已禀告周府令,秦君可要现在面见大王?”
秦时点头:“走吧。”
早去早回,今天还有六个小时的硬仗要打呢。
马车粼粼而动,清晨的风吹过广袤的兰池湖面,已带来些微清凉的气息。
七月流火,星宿二大火星向西下行,天气已然要渐渐开始转凉。待到进入九月,紧跟着也要添衣保暖了。
明明才来秦国几日,但在秦时心中,却仿佛已过了大半年了。
兰池两侧是漫天无穷碧的荷叶,与中间亭亭玉立的红白荷花。
而秦时突然出声:“停车。”
她扶着乌籽的手下了车,伸手指着湖畔一只粉白芙蕖:“拿剪刀来,这花开得美丽动人,待我采几支来献给大王。”
希望大王看她有用体贴又识趣的份上,待会儿所请,万万同意且支持啊!
在这个进度感到绝望。
谁还记得女主来到这里几天了?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快节奏情绪流爽文啊?
【张弛有道:《礼记杂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这句话其实是西汉时期编收的,这里女主记岔了】
第74章国之石民
周巨前来回禀时,姬衡正在芳宫用朝食。
他向来卯时便起身,先在演武场弓马试练半个时辰,而后沐浴洗漱更衣,待如今卯时末用完朝食,便要开始与诸公论政了。
秦时卡在这个点儿请见,也是周巨着意暗示安排。
而姬衡拿着羹勺的动作顿了顿。
“不是昨夜才请见过吗?又有何要事?”
周巨微笑回禀:“臣不知。”
姬衡看看面前的蜂蜜豆浆与炙肉烤野葱小包子,再看一旁鲜嫩清爽的莲子汤
虽然他不在乎这些饮食工匠小道,但不得不说,坐在高低合适的桌椅上,品尝着这样惬意爽滑的美食,心中确实有两份愉悦在。
因而对耽误正事之人也多了两分容忍力:“既如此,允她章台宫来见吧。”
……
姬衡抵达章台宫不久,秦时便也前来拜见。
今日因要去铁官工坊,那里炉火熊熊且并不洁净,她爱惜物力,因而特意选了命服彩率人新制的一身细白麻葛布外袍。
这种布比细麻布还要略粗糙一些,但秦时来看,做夏日外衫正是清爽得宜。
然后再捧上一瓶带着碧绿莲叶与粉白芙蕖踏入殿内,秦王尚未抬头搁笔,周巨已然眼前一亮!
啊呀!
果然宫中就该有王后的!
否则大王每日爱重水德黑色,夏日里看着也仍是沉郁,远不如秦卿捧花赏心悦目,清爽秀美啊!
秦时果然也欢欢喜喜叫道:“大王。”
待姬衡抬头,她又继续笑道:“谢大王昨日所赐菱角,清甜脆嫩,十分爽口这是兰池今晨绽放的芙蕖,大王公务劳身,闲暇时看一些花花草草也有益精神。”
姬衡对此并不在意。
但他却很懂自幽微处看人心。
秦卿小儿女心思,爱重美色且爱自美,每日不是穿得鲜嫩来寻赞赏,便是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因而便继续敷衍道:“果然新鲜。”
秦时自然也看懂了其中敷衍,但大王愿意敷衍,总比话都懒得说要好吧?
她亲手将荷花交到快步走到阶下的周巨手中,眼看着对方已命侍女置于高台,这才揣摩着秦王看起来颇好的心情。
而后说道:“大王,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请。”
姬衡淡淡看她一眼:“卿莫非哪一日不曾来吗?”
见她的频率,已与三公九卿相差无几了。
秦时:……
虽然似乎确实是,但她仍面不改色说自己的事:“大王,不知秦国如今可有交际广远的商人否?我想见上几位。”
商人?
姬衡挑起眉头。
在如今,商人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昔日齐国管子提“四民分业”之事,乃分国民为【士、农、工、商】,并称之为【国之石民】。
但昔日大秦商君变法,因商人流动性大,不易管理,且金钱积累就能蓄兵养力,危害极大,因而便狠狠惮压。
如今秦国以耕战为本,农事最重。商人不事生产,同样被姬衡视为末业。
为了方便统治与管理,现如今的商人不仅管理严格,赋税极重,且还要定期服徭役戍边等。
虽说有些势力集中的大商人仍有了能够影响政治的能力,但总的来说,其作用仍是远低于三公九卿。
秦时今天一大早来请,要的却是商人,着实令姬衡感到惊讶。
他想起对方某些离经叛道的言行,此刻倒当真颇为宽容:
“卿若有所需,三公九卿亦可请,不必强勉自己非从下处寻。”
秦时也颇为无奈。
如果她一声令下能号召三公九卿一起为她发力,那她自然也不会放过对方。
但区区一个客居兰池的女子,事事依赖秦王,是对大王信重景仰,呼号三公九卿又是为何呢?
从低处寻,不仅方便,且还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