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是方便,他父母都在地震中没了,家里就一个奶奶和他住,可他家条件不怎么好,劳力少,不符合公社和大队定的接待蹲点领导的标准……”马老五有些尴尬的说道。
农村人实在,县里安排干部下基层蹲点虽然没有具体食宿规定,但公社和大队一般都会有个自己心中的标准,毕竟人家下来是来帮助秋收,安排接待的家庭,一般会考虑劳力多,工分多,家里伙食不错的社员来负责接待,每天最少保证领导能吃上个炒鸡蛋或者炖豆腐之类的菜。
总不能真的安排在一家贫困户里吃住,人家领导花着钱和粮票,结果顿顿凉水就窝头。
杨利民大大方方的说道:
“五叔,我是来基层学习农业知识的,不是来改善伙食的,我要是为了吃得好,何苦申请下来蹲点,说句实话,县委食堂的伙食再差,也比生产队伙食好,对不对?”
马老五犹豫一下,忽然眼睛亮了起来:“也行,这样,住他家的话,队里给你每天补贴一碗卤煮,卤煮实惠,油水大,比鸡蛋强。”
“那谢虎山同志在哪呢?”
“会计!会计!你骑自行车把虎三儿逮回来,别让他四处现眼了!”马老五朝院里忙着清点麻袋的赵会计喊道。
时间不长,谢虎山骑着自行车驮着赵会计回来了,还没进门,就不耐烦的开口:
“老五哇,你求我得有态度,别老拿……我艹!”
他一进门,就看到当初被自己蒙了饭票和大粪的杨利民,正站在队部内微笑着打量他。
谢虎山看看马老五,又看看杨利民,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
“领导,我就是在县委吃了几个馒头,不至于追到这儿算账来吧?”
马老五在旁边瞪了谢虎山一眼:
“瞎说啥,这是县里下来咱三队蹲点的杨利民同志,这段时间担任咱队的政治队长,经过我们商量,决定让小杨这段的吃住都安排在你家。”
“谢虎山同志,你好。”杨利民主动伸手。
谢虎山与对方握手,眼睛却不断瞄马老五,嘴里敷衍:
“你好,领导,欢迎欢迎,我家那条件吧,太差,我住那屋都没玻璃,窗户纸还都是窟窿,一到晚上全是蚊子……”
“队里决定拨给你五块钱,这段时间改善小杨的生活水平。”马老五在旁边开口。
谢虎山一听队里拨款,马上表情慎重起来,语气充满敬畏:“领导,我一眼就看出来,您不是本地人吧,家里有父母当官?”
“我是本地人,母亲是老师,父亲在工厂车间当个副主任。”杨利民疑惑谢虎山为什么突然问自己家里人,但还是如实说道。
谢虎山看看马老五,再次态度谦卑的对杨利民试探开口:“爷爷奶奶,叔叔大爷啥的有人当官吧?”
“没有,你要说国家干部,我家里就我勉强算,其他人都是工人。”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家里上面有人呢!”谢虎山松了口气,抽回自己的手:
“咋的,就吃你几个馒头,还讹上我了?没钱,祖传贫农,我那炕还留着娶媳妇呢,哪能媳妇还没上炕,先躺个男人……”
“谢虎山同志的生活条件有些艰难,没关系,我带着钱……”看到对方这副刁民做派,杨利民丝毫不觉得奇怪,在他认知中,这家伙的本来面目就该是这样。
谢虎山听到对方有钱,眼睛亮了起来,大声说道:
“带着钱下来的?领导,你可不知道,我可太穷了,我给你看看,我不是喜欢糊弄领导的人,我是真穷!”
“等会儿,虎三儿你小子要干啥?谁见领导跟耍流氓似的脱裤子?小杨还是男的!”马老五看到谢虎山突然动手解裤子,连忙开口喊道。
谢虎山一边解裤带,一边说道:
“废话,他是女的我能脱嘛?那不耍流氓吗,我是让他看看我多穷,我裤子都穿不起了。”
外面的裤子松开,他里面穿着一条用化肥袋尼龙内衬缝制的大裤衩。
后面一左一右两瓣屁股各印着一个黑体大字,连在一起念做:尿素。
前面的裤裆处则是一行小字:“混氮量46%,净重40公斤。”
“领导,你下乡带了多少资金?乡亲们穷啊,都盼着你来呢,尤其是我,我最近刚好缺钱,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队集体!”谢虎山目光中满是渴望。
杨利民看着对方那恨不得当场抢了自己的目光,笑着说道:“八块……算上队里补贴的五块,十三块够吗?”
“唰~”谢虎山一下把裤子提了起来,扭头看向马老五想要张口骂他,最终忍了下来,对杨利民勉强笑笑点点头:
“够,蚊子肉也是肉。”
第55章 挖坑
谢虎山不去上学有些可惜了。
这是杨利民跟着谢虎山回到家里安置好,吃了顿午饭,下午对方又陪着自己去三队各个劳动组,副业组转完一圈回来后的感受。
这个看起来又虎又冲的青年,聊天中就能感觉到,这家伙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惫赖的无赖,实际上聪明,思路敏锐,执行力和自制力都非常优秀。
干着无私的事,说着操蛋的话,把对方气一个半死,结果就是他干的事让人得到了实惠,还不用对他感恩戴德说谢谢,可对方内心会对他愈发亲近。
杨利民不敢想象,如果把这被马五叔爱称为“犊子”的家伙送去读高中,读大学深造会是什么样。
也许大学学生会能轻松被他玩明白,毕业就能凭着出色的组织力,执行力,被正大力推崇年轻化的国家机关单位招进去,然后如鱼得水,崭露头角。
可刚才问了一下,这家伙压根没考虑读书自学,趁这两年高考试题难度不高,跳出农村跃龙门。
要知道,这种机会可能不多,很可能也就前三年还能存在初中学历靠自己自学,参加高考考上大学的情况,以后的高考一定会越来越正规,考题也越来越难,再想找这个机会都没了。
“你两年前要是也办理了孤儿身份,说不定现在该读大学了,国家对地震发生后孤儿安置政策挺好的,你当初该让大队把你报上去。”杨利民回到借住的西屋后,坐在炕上对谢虎山感慨了一句。
谢虎山看向杨利民:“什么意思?我身为孤儿,能领一笔钱?”
“不是钱,是地震发生后不是登统孤儿嘛,登统完成后,省委统一协调,调动人力,在全省范围内选精英,最好的干部,最好的教师,最好的保育员,工人,医生,在省会石门市建起了一处从育红班能读到高中的育红学校,只要是统计内的尧山地震未成年孤儿,都能入校读书,在校生活期间所有费用均由国家承担,毕业安置工作。”杨利民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说句不该说的,连户口可能都落在省会石门,城市户口。”
谢虎山听完自己曾有机会改变户口,脸上没什么情绪变化,只是平静的说道:
“农村没有报上去几个孤儿,乡下地方,家族气氛浓厚,一个家族如果还没死绝就出了没人养活的孤儿,那不是等着让外人笑话呢嘛。”
“所以有些孤儿和我情况类似,挂在叔叔大爷名下,当然,如果要提前知道有这种改换户口的好事,我保证所有中坪村的孩子能在各生产队的组织安排下,立马身份造假全都变成孤儿。”
谢虎山自己就是村里人,村里人厚道和奸诈,老实与残忍都是共存的,如果知道国家能给孤儿换户口,中坪村各个生产队搞不好真能带头研究怎么能让队里的孩子都去享福,当城里人。
而贫困户家庭知道国家能承担自己孩子的所有费用,还能换成城市户口,毕业安置工作,也保不齐真能残忍的干出自己“意外去世”,留下孩子无人抚养的事来。
毕竟城里户口和一份铁饭碗工作,对农村人的诱惑实在太大。
“呃,对了,这是我的伙食费,八块,五叔说另外五块从你那里先补,年底再一起算。”杨利民从口袋里取出一小沓零钱递给谢虎山。
“二面肥一天天就会算计我这俩钱。”谢虎山接过来看都没看就收了起来,随后打量院子里杨利民骑来的自行车:
“杨队长,那自行车借我骑骑,咱队赵会计太小气,骑他自行车跟要他命一样,你说一辆自行车,谁蹬不是蹬呢,又不是媳妇,别人碰一下就心疼够呛。”
“可以,但你每次得先告诉我,你骑它去干嘛,我再决定是不是要借给你。”杨利民用人畜无害的温和语气说道。
谢虎山伸手指了指对方,笑着说道:“狡猾,从来了三队到现在,一直想套我底。”
“误会了,我只是好奇,听五叔说你搞出来两个卤煮摊位,给队里挣钱不少,但还一直在攒着,想要干点别的,我很好奇你这副业组还准备干点啥。”杨利民说着话,从口袋里取出一盒拆开的牡丹,让给谢虎山。
谢虎山接过来打量着烟盒:“干部的水平是高,这么年轻牡丹都揣起来了?”
“帮领导家干点杂活,领导的爱人同志当领导面送我的,还必须让我当着面拆开抽一支,免得我原封不动还给领导。”杨利民取出火柴,划着笑着说道。
谢虎山自己取出一支,凑着杨利民火前点燃,随后吹灭了火柴,牡丹烟揣进自己口袋,转移了话题:
“我攒钱吧,是有个想法……”
“我也会吸烟。”杨利民看到这犊子把牡丹揣他自己兜里之后,开口说道。
谢虎山一本正经的说道:“少吸点,保重身体,多为国家服务几年,这是为你好,这样,你一天找我要一根。”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孝敬奶奶,对吧?”杨利民一包牡丹被这家伙打劫,完全不生气,只是笑呵呵的说道:
“我要是现在去东屋跟奶奶说一句……”
谢虎山把烟抛给杨利民:
“就不爱你们领导干部打交道,太鸡贼,不像我们乡下人淳朴厚道,你天天搁我家里吃饭我都没说啥,我抽你盒烟你看你小气劲儿。”
“我的意思是,你把牡丹揣走,倒是把你自己那劳动牌给我一支也行啊。”杨利民把牡丹递还给谢虎山,说道。
等自己也点燃香烟,杨利民对谢虎山说道:
“你攒钱这次是准备干啥副业?刚好我这次蹲点儿,把这事记下来,你真搞得挺好,回头县里需要典型,我给你报上去。”
谢虎山有些犹豫,面前的蹲点小科员可不是村里的厚道乡亲,这货别看斯斯文文一副连麦子韭菜都分不出的小白脸德行,说的话也好听,其实全都是心眼儿,自己带他在三队转悠一圈,他去卤煮摊跟吴大婶聊了两句天,就套出了卤煮摊的供应链。
跟他说吧,他怕这家伙会察觉自己无私奉献之下其实藏着资本主义尾巴,毕竟现在公社还高举以粮为纲的大旗。
可是要不说吧,自己慢慢攒钱,后续工作任重道远,要是把这姓杨的小白脸卷进来就好了,如果他愿意帮忙当出头鸟,工作开展起来要容易得多,进度起码能加快一半,运气再好点儿,自己也许年底就能在港岛过春节。
没错,谢虎山打定主意,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能让他老旁观,还是得挖个坑给他埋进来靠谱,这样姓杨的小白脸就得努力朝坑外爬,顾不上膀胱了。
第56章 上套
“卤煮摊这段时间不用我盯着,所以我每天上午在队部看报纸,下午骑自行车去县城或者各公社转悠,我发现副业组不能只是搞搞捞粉条卖豆腐或者摆摊赶集,你看啊~”谢虎山说着话上了炕,从炕席下面翻出一个日记本,放在炕桌上摊开:
“这是两个礼拜前,《人民时报》登的一条稿件,虽然在不起眼的版面,但我总觉得,这是国家鼓励农村大力发展副业的一个信号。”
杨利民把日记本拿过来,上面贴满了谢虎山从各种报纸上剪下来的消息。
此时他让自己看的那条,是燕京市下属的广阳县东营公社某大队把所有懂盖房子的泥瓦匠组织起来,另辟蹊径,成立副业建筑队,最终这个建筑队居然承揽了广阳地区燕京石化公司一部分建筑工程,且按时完工验收达标的报道。
当然,这篇报道其实很隐晦,如果从字面意义来看,这是一篇表扬生产队副业建筑组不忘农民主要任务,坚持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报道。
讲这副业组在城内发展副业时,不忘农民的政治任务,立足之本,响应“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基本国策,在麦收,秋收时第一时间回到生产队参与劳动,劳动,副业两不误,生产队日子节节高。
字数不多,但文字很老练,绝对不会让人从字面上认为是在鼓吹让农民走资本主义道路。
这篇报道能面世,就说明很多过去曾经是严重问题的问题,已经不再是问题。
怪不得这小子敢开始攒钱想要筹划干点儿大副业。
换做两三年前的环境,谢虎山如果敢有这种念头,就算是生产队赚到钱,就算是大队保他,他不用被抓进去,下场也得是副业关停。
他作为负责人还得在公社大会上接受严肃批评,上台当众检讨,最后说不定还得被逼着喊几句诸如“农业必须学大寨,农民只许搞农业,生产队大力搞副业是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路线绝不能动摇”之类的反省口号。
“尧山地震,大量地区需要重建,你是看到报纸之后想学他们,也搞建筑副业组?”杨利民听到这家伙每天出门转悠,就知道谢虎山不可能是准备学燕京市这个农村建筑组,但他还是故意这样问道。
谢虎山认真的点点头:“我是想也学报纸上说的,组织一个建筑副业组进城,领导,你要是有县里的门路接建筑的活儿,介绍给我们。”
“你一开口我就知道又想蒙我,我就防着你呢。”杨利民看到对方顺着自己思路说,马上一阵见血的戳破对方:
“你小子在攒钱,搞建筑组根本不用攒钱,而且你每天骑自行车去城里转悠,不可能不知道,为了帮助尧山地区重建,国家调派了十几个大型企业进驻,什么中建,铁建,中铁,冶建,都是大型国企,每一个企业负责一片区域,十几万的工人都是这些企业带来的,就是怕重建工作在本地抽调人力太多,影响尧山本地正常发展。”
谢虎山瞧着杨利民那副模样,最终点点头:“是,那是最初想法,后来我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搞个小型家具厂,这两年年景不错,大伙手里有俩钱,都在操持盖房娶媳妇,要是队里弄个小家具厂,照着城里大家具厂的样式,我们生产一些好看的家具,让农民家里也洋气点儿,应该效益也不会错。”
杨利民盘着腿,坐在炕桌对面,左手指尖夹着烟,右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框,没言语。
“这次真是实话,我为啥没直接说呢,主要是担心阻力恐怕不小,韩老狗韩书记那是保守派,除了种地之外,任何副业他觉得都是可有可无,我还没想好怎么说服……”
“假的,这不是你性格,我跟说,从你蒙我饭票那天开始,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琢磨你那一整套鬼主意,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大概已经清楚了。”杨利民打断谢虎山的话,语气肯定的笑道:
“你小子属于是捧着坨鲜牛粪走一道,还能让牛粪臭味不沾身的聪明人,中坪村是农业村,良田多,市里都挂号的丰收大队,韩书记每次县里开会,那不屑副业的态度骗不了人,你连忽悠大粪都让五叔背黑锅,像是要步子迈大当出头鸟,自己去上赶着触韩书记霉头的人?你要真是个实诚人,都不会搞卤煮火烧,早就直接奔家具厂的计划去了,你小子现在的情况是,为了办个厂,又不想惹麻烦,且得兜圈子呢。”
“……蒙几张饭票不至于一直研究我吧,又不是杀父仇人。”谢虎山愣了一下,他以为自己说出家具厂的思路,杨利民这货应该能相信,没想到这狗日的居然从自己性格出发,断定自己不是那种愿意背着骂名,顶着压力迈大步搞副业的人,从这一点确定自己又在扯淡,甚至还能猜出自己绝对还要兜圈子,兜到最后才办厂子。
“你要老这么琢磨人……容易没朋友。”谢虎山张张嘴,对杨利民说道:
“而且你小子低调点,这是中坪村,你现在是羊入虎口,有点眼力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