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江弦的稿子。”
“江弦的?”
陈珞听了,多看了稿子几眼,随后不再管张守仁,铺开被子去睡。
这一睡,不知过去多久。
等陈珞再次醒来时,是被张守仁喊醒的。
她睡意正浓,大概猜到了什么,盖着棉被坐起身,看见张守仁满脸亢奋之色。
“好作品!陈珞,绝对是一部好作品!”
张守仁兴奋的像是在手舞足蹈。
“你看看!”
陈珞哪能看得进去。
她年纪大了,这会儿眼前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文字。
“我看不见。”
“来,我给你念。”张守仁坐在床边,脸红扑扑的,就好像刚喝了两斤二锅头。
“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
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
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
陈珞早已习惯张守仁这样,无奈的静静听着张守仁给她大声朗读手稿里的段落。
慢慢的,她听了进去。
陈珞并不知道小说内容,但听了这些句子,只是觉得这应该是一部通篇烧着大火的小说。
这文字太烈了!
烈到陈珞见过的其他文字都无法与之匹敌。
听到后面,她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
血红的高粱,血红的土壤,血红的酒,血红的人,血红的太阳。
陈珞相信,如果江弦会画画,必然也会是个大家。
他把小说的句子写的明媚而厚重,鲜亮而沉郁,大把大把肆无忌惮地涂抹这些色彩。
张守仁把整篇稿子给陈珞读完,心里的火也终于烧完了,可是余烬的余热又让他一阵依恋不舍,捧着这厚厚一摞稿子,久久的爱抚细琢。
“唉。”他长长的叹一口气。
陈珞打个哈欠,“碰到好稿子了,你叹什么气啊。”
张守仁没有说话,他默默起身,在房间里背手踱步,踱了好几圈,最后像是碰到什么令人气恼的事情,垂头丧气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唉!这绝对能成一部经典啊!”
“这还不好?”陈珞不理解,“叹什么气?”
张守仁把手一摊,“可是、可是江弦已经把这稿子给了《人民文学》。”
“我说呢。”
陈珞哑然失笑,“合着你审了一晚上,都不是给你们《十月》的稿子。”
张守仁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你懂什么,以我和江弦的交情,帮他看看咋了.”
他说着说着,忽然生出一种感觉。
读江弦的稿子,像极了和魔鬼博弈,在试探着自己的人性底线,一个不小心,就会打开内心贪婪的口子。
白天他和江弦做出承诺的时候,心里一阵轻松。
可到了这会儿,他已经忍不住的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话说的那么满。
“唉,这比当柳下惠都难。”
张守仁打一盆水,擦了把脸,提醒着自己不要越界。
可是想着想着,目光就移到了桌上的《红高粱》上。
最后只好把桌上《红高粱》的稿子推更远一些。
躺倒在床上,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这稿子,计划着明天一起来就把稿子给江弦送回去。
此刻,距离天亮已经没有多久时间了。
不过对于张守仁来说。
这一夜,很难熬。
第294章 寻根派
“你效率可够高的。”江弦揉揉眼眶,从张守仁的手上接过稿子。
一大早,他还没睡醒,张守仁就找上他家门把《红高粱》的稿子送了回来。
江弦翻了翻稿子,忍不住抱怨,“老张,你也太小气了,不是给你们《十月》的稿子,连个批改都不给做。”
张守仁哪好意思说出他昨晚一夜的内心挣扎,敷衍说,“昨天看这稿子熬得太晚,一看完我就睡了。”
“张老师,吃过了么?”朱琳来到客厅里,和张守仁打了声招呼。
“吃过了、吃过了。”
张守仁客气说,“朱琳同志不是在外地拍戏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杀青,昨夜的火车。”
朱琳给他倒了杯水,看到桌上的厚厚的稿纸,抬眼问张守仁。
“张老师,这是我们家江弦的新稿子?”
“不错。”
“您读过了?写的怎么样?”
朱琳有些好奇的和张守仁打听。
“那我就要夸夸你们家江弦了。”
张守仁笑着和江弦对视一眼,道:“好稿子,真是一篇好稿子。”
朱琳捂唇笑笑,礼貌的客套说:“您可别说客气话。”
“我这绝对不是客气。”
张守仁表情变得严肃:“你们家这个江弦,一如既往的会讲故事,文笔自如,才华就好像流水一样自然的溢到纸上。
我以前对他印象最深的评价,是‘中国意识流’代表作家,一读这篇小说,就觉得片段流转炉火纯青,笔触散发着高粱的气息,情景极有视觉冲击”
“行了老张。”
江弦轻笑,“又没外人,干嘛在我媳妇面前把我夸的天花乱坠。”
张守仁轻笑着摇摇头,沉默一阵儿,又觉得不吐不快,道。
“你啊,有句评价你的话说的真对,你只用拿起笔就够了,根本不用动,纸上就布满了字。”
朱琳听了就知道,这位编辑是真的为江弦所表露出的才华所征服了,才会对他做出如此一番高水准的评价。
她瞄了一眼江弦,杏眸中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行了,单位还有事情,我就不打扰你们夫妻重聚了。”
张守仁没再久留,稍稍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只是离开的时候,步伐有些踌躇。
似乎就要在下一秒忍不住转身,冲江弦询问稿子的去向是否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骑着自行车,来到京城市出版局,进到《十月》的编辑部。
和几个值班的同仁打过招呼,张守仁沏了杯茶,回想了一阵儿《红高粱》的内容,表情由精彩变得萎靡,最后叹一口气,不再多想,坐在座位上看起稿子。
在稿件三审的环节当中,张守仁作为小说组组长,负责进行二审。
“水准尚可!但未达到刊发标准”
张守仁仔细的在稿子上写上二审审稿意见。
“这个稿子用不了,你去退一下。”
“好,我知道了。”
审完这些个稿子,已经中午了。
张守仁吃了个午饭,却觉得今天的食堂有点儿热闹,年轻的同仁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激烈的讨论着什么。
“这有可能是一种复古的倾向!”
“怎么复古?我看是发扬文化传统中的优秀成分!”
“说得对!”
“有道理!我支持!”
张守仁坐过去,几个年轻的编辑正满脸激动,扭头看到他,刚才的亢奋之色立马蔫儿了下去。
“组长。”
“嗯。”
张守仁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说什么呢?”
几名年轻编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大敢开口,最后还是理论组一个辈分最大的编辑笑着和张守仁解释:
“在说一个文化‘寻根’的口号,前些天江弦的一篇理论文章上提出来的”
据这名编辑所说,今天理论组收到许多来稿,大多都是围绕“文化寻根”这个事情。
可以说自从江弦这篇文章发表以后,这几天讨论这个文学‘寻根’的声音就逐渐增多,增长趋势也相当夸张。
张守仁很快明白过来。
为什么几个年轻编辑会对他心存芥蒂,当然是因为“寻根”这个话题。
毕竟“以传统文化为根”的思想太敏感了。
首先要讲明白一件事情:
在后世,“传承中华文化”这种事,在所有人的潜意识中是很正常、很正确的事情。
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要传承、要发扬、要保护,要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是毫无疑问的,传统文化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贵资源和财富。
这观念看起来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但在这个时代不一样。
传统文化?那是封建王朝遗留下来的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