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块。”
好家伙!高进喜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热烈笑容。
三十多元在许多大城市都相当于一名工人的月薪,在他们这种穷地方,多半家庭一整年都未必能攒下三十元。
这还只是试水卖卖,没有备太多货,倘若敞开卖,一天进账大几十甚至百来块,也不是没有可能。
塔沟村很小,拢共才四十几户人家。虽说只是个小买卖,但一个月后,一年之后……村里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呀!
‘我远不及建昆呐!’
扶贫致富的计划未必要多么宏大,太过宏大的计划,往往因资金捉襟见肘,广泛铺开后,而显得杯水车薪。为什么不多想想一些类似的小点子,把全县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域,在不同的地方推广不同的扶贫计划,以量变引发质变呢?
高进喜陷入反思,并获得深刻的启迪。
半晌后,他想到一个问题,他望向周边围拢过来的乡亲们问:“大伙儿都要干这买卖吗?都准备去祈水镇上卖?会不会同质化……就是货太多了,别咱们村自己人和自己人搞起竞争,老话不是说了嘛: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汉林叔作为代表回话道:
“没有,你那同学跟我们说,其实只要敢想敢干,这年头稍微卖点俏皮东西都能赚钱,我们不打算每家每户都卖油条和麻花,有些人家准备卖咱们逢年过节才会做的费功夫的小吃。
“还有呢,你那同学在和村长合计,想在村里办个什么合作社,把大家凑在一起干这事儿,就是说有人专门在家里做,有人拿出去卖,有人负责采买,把大伙儿按能耐做分工,有多大能耐出多大力,拿多少赚头,他说这叫……叫……”
“人尽其用,按劳分配,集体致富!”有村民记得词儿,帮忙说道。
高进喜双目圆睁,大脑嗡鸣,内心受到剧烈冲击。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建昆在改变乡亲们的思维观念,并且已经取得一定成效。
合作社虽然不是很新颖的概念,在以前的大锅饭时代就诞生了,但建昆的使用方法可以说截然相反,他不追求集体利益,而是使用合作社模式促成一个集体,利用集体的力量为村民们创造个人财富。
从经济学的角度讲,每一个人都是理性经济人,用自利绑定大家,会使得这个集体更加凝结,从而实现长远发展……
‘我这个同学啊,有大智慧!他对经济模式的创新和运用,已臻化境!’
高进喜心头感慨万千。建昆是在用非常先进而高深的方式,去做一件极小的事,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多想,只是出于本能顺手拈来。
现在,站在这片黄土地上,高进喜的脚底板和脑壳,仿佛前接大地,后连苍穹,整个人透开了,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建昆的这种新型合作社模式,完全可以、也值得大力推广!
能一次性解决许多他在扶贫工作中遇到的棘手、尚未能解决的问题。
高进喜满脸激动,精神亢奋,犹如得到《圣经》的教徒。
他突然又生出些许埋怨:建昆啊建昆,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从政呢?
不过转念,他明悟了:因为建昆太聪明,他的才华在无拘束的前提下才能尽情施展,而体制内,束缚太多……
“高副县长,你这同学太厉害了,你把他带到咱们村,简直是送来一尊财神。”
高进喜难得露出一丝张扬,咧嘴笑道:“那是。”
示意乡亲们各自忙后,高进喜告辞离开,继续前行。司机小张发现,高副县长像是吃了颗神丹妙药样,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可惜并未持续太久。
当来到高副县长家所在的两口土窑前,看见坐在外面小坪上晒太阳的他的两位同学后,高副县长那股突如其来的精神气又泄掉,疲惫重新爬上他瘦削的身体,脚步再次虚浮。
李建昆和胡自强此时正在同高父、嫂子唠嗑,妞妞和蛋蛋一人趴在他怀里,一人在强哥腿上骑马,挺和谐美好的画面,被老高的颓然沉闷给戳破。
“怎么了这是?”强哥问。
李建昆打量老高一番,皱眉问:“你多久没休息了?”
司机小张在高进喜背后挤眉弄眼做手势。
“嫂子,给他弄点吃的,让他好好睡一觉。”不用李建昆说,孟巧兰看着丈夫既心疼也忧心,点点头后向窑内走去。
蛋蛋和妞妞一起迎向他们的父亲,高进喜分别伸手摸摸他们的小脑瓜,脸上多出一抹慈爱,对媳妇儿说道:“别忙了,我不饿。”
孟巧兰没听。
高进喜暗叹口气,又望向李建昆和胡自强:“我有事要跟你们说……”
“不管什么事,等你休息好了再说。”李建昆打断他。
“炼油厂办不成了。”
“啥?”胡自强蹭地从马扎上站起,诧异问,“为什么办不成?”
“石油管理局不批。”
“这事儿还需要他们批吗?你之前不是在信里说,你们县可以自己做主?”
“是,可是……哎!”
“大,坐。”妞妞贴心地摆来马扎,拉着她父亲洗得发白的蓝袄子的袖管,将他拉扯着坐下。
高进喜再次揉揉她的小脑瓜,示意她带着弟弟去玩,完了双臂撑在膝盖上,头埋得很低,望着脚下踩踏得发硬的黄褐色土地,表情极为痛苦,不知从何说起。
小张忍不住插嘴,气恼说道:“本来不关石油管理局的事,县里生怕后面搞出问题,非要拿手续给石油管理局审批!”
强哥恍然,那不等于找人背书吗?不关人家的事,人家凭什么给你背书?
“这不是戴帽子打伞,多此一举吗?”
高进喜仍低垂着脑瓜,幽幽长叹一声。
强哥还想开口时,被李建昆抬手制止。他对老高说:“暂时不谈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先好好睡一觉,等起来我也跟你说件事,好事。”
高进喜终于抬起头,嘴角向上扯扯问:“啥好事?”
“我刚说了一堆废话吗?”李建昆没好气道。
“我根本不困嘛。”高进喜苦笑。
“我给你们县找到一个可以大力发展的行业,只要干好,你们全县只做这一件事就够了,整体脱贫致富不是梦。”李建昆点到即止,问道,“还去睡不?”
高进喜震惊,嘴唇翕合:“那我更不困了!”
李建昆两眼朝天看,一副“不听话,老子就不告诉你”的模样。
高进喜一阵无语,最后投降道:“好好好,我睡我睡。”
这话如果是旁人说出来,他会权当一个玩笑,他们县什么穷苦境地啊?使全县脱贫致富何其艰难?但如果是建昆,他必须上个心思。
司机小张直接懵住,心想:有没有这么夸张,你来我们县才几天?知道你牛也不至于牛成这样吧,神仙吗?
孟巧兰给丈夫做了一碗羊汤面糊疙瘩,高进喜呼哧呼哧吃完后,回窑躺在炕上,刚还嚷嚷着完全没有睡意的他,竟真的沉沉睡去,睡梦中嘴角不时弯起,似乎梦到什么美好的事。
孟巧兰进窑打量时,正好注意到这一幕,心头欢喜,她甚至生出了“如果建昆能留在他们这儿该多好”的想法。
她的男人工作起来废寝忘食,眼见着身体每况愈下,她是完全没有办法,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劝动,但建昆可以办到。
第702章 隐情
夜。
冷冽的西北风刮在山崖上,发出阵阵呜咽。
山崖下方,村长高大才家去年掏的,准备给当兵的儿子回来结婚用的窑洞内,大砖炕上,炕桌仍然摆放着,上面有只昏黄的散发出刺鼻气味的煤油灯、一瓶本地产的高粱酒、三只白瓷酒盅,中间还有盘花生米。
与对的人一起喝酒,有没有菜其实无伤大雅。
绝大多数年轻男人喜欢喝酒,也并非贪那杯中之欲,纯粹只为气氛。
不过今晚倒不止花生米一个菜,李建昆把提前准备好的一个牛屎纸包,扔到炕桌上。
胡自强且不提,高进喜满脑子问号,这里面装的就是可能让他们全县脱贫致富的宝贝?
他在睡梦中、醒来之后,一直在幻想建昆说的行业是什么,想过大兴农业,大建工业,大搞商业,归根结底在于一个“大”字,毕竟是一个县城脱贫的工程,并猜想建昆应该有什么法子同时解决他们的资金问题,要说他的脑洞已经足够大。
但也属实没料到,张良计会包在一张透出油印子的牛屎纸里,竟然是一种小吃。
高进喜不禁苦笑起来,四两拨千斤也不是这么个拨法吧?
现在心头的感受,大抵上可以用一句话形容: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无法想象动用一个县城的资源去做某种小吃,同时全县靠着这种小吃生存,甚至是富裕,像一个童话。
“打开看看。”李建昆示意。
“不是……建昆,做小吃这种法子放在小村庄,像我们塔沟村,实现全村致富倒是有可能,但放在一个县城的层面上……”
“又有何不可?”李建昆接过话茬。
高进喜沉默,他想:建昆终究没在体制内工作过,没有管理数十万人口的经验。好吧,可以理解。
李建昆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戳戳牛屎包后,正色说道:“老高,重点不在于它是什么属性,小吃还是金矿,或大或小,而在于市场对它的需求有多大,如果足够,别说富裕一座小县城,使一个小国家经济变好,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历史上有过这种先例吗?”
“哪需要从历史中找?当今世界许多国家都靠一种东西支持着经济命脉,比如东欧和中东诸国的能源,我知道你想反驳说能源和小吃无法相提并论,但本质上是一样的道理,如果这种小吃被市场广泛需求的话。”
有些话李建昆没办法说,实际上辣条在后世就是湖南某地的支柱型产业。
高进喜并不赞同他的话,却又无法反驳,抬起手来,慢慢把牛屎纸剥开,一捧火红的条状物映入眼帘。
诶?
这玩意儿他认识,不是面筋吗?
似乎被辣子浸泡过,使得通体火红,又用干辣子揉搓过,让面筋条上挂着些许辣椒面。
虽然是种很新鲜的吃法,甚至造就出了一种全新的小吃,但仍然改变不了它难登大雅之堂的本质。
坦率讲,想靠这玩意儿让一个县城致富,他认为不太现实。
“尝尝。”
无须李建昆说,高进喜正想这么做。
只见他用手指捻起一根辣条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嗯?
高进喜眉梢微动,一种包含着辛辣、微甜、香料等,难以描述的复合型滋味,在味蕾中绽放,霎时间引出许多涎夜。面筋的劲道,又使它很耐嚼,滋味可以更长时间在口腔内保留。
不得不承认,确实很好吃,高进喜黄褐色的瞳孔内泛起微微亮光。
一根吃完后,他下意识望向牛屎纸,有种很想继续吃的冲动。
“感觉如何?”李建昆问。
“味道不错,可是……”
“没有可是,在果丹皮、水果糖、无花果,这些个口味很单调的小零食都能称霸街头的市场环境下,这玩意儿引入市场就是王炸,绝对会风靡。”
李建昆用笃定口吻说:“而且这并非最终的成品,它叫辣条,不是我发明的,我也是在国外尝过,然后根据口味尽量做的还原,还有很大的优化提升空间,这可以请专业人士根据国人甚至是地区的口味来调配,不断提升品质,这个行业可以长远发展,做到很大。”
“辣条?它在国外卖得很好?”高进喜眼神又亮了一些。
“我打听过,几乎没有小孩子和姑娘不喜欢,小伙子次之。”这倒不是打听,而是实打实的后世辣条在江湖上的地位。
后世的孩子谁没吃过辣条?
多少人逛超市时,会习惯性地拿两包辣条扔进购物车?
连李建昆这个五九年生人,在前世还算年轻时,也有过类似的记忆:大约是在九十年代的样子吧,印象中那会儿市面上才有辣条,哦不,那还不是辣条,是辣皮子,很大一包,小店老板拆开散卖。
可能二毛钱一张吧,记不太清了,拿在手上撕啃着,让寡淡无味的嘴里霎时间充满极为丰富的滋味,作为江浙人的他,往往会辣得连连哈气,吐出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