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主席具体是怎么想的,小强接到电文后,反正就是这么理解了。
他掐指一算,在这穷中之穷的省份待到总理来视察,大概之后随总理回去北京就又要开始执行任务了,这段时间着实是没空去朝鲜露一小脸了。
“得,那我就在这穷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多待会吧……唉,好想念北京的糖葫芦、冰棍和汽水啊!安徽这鬼地方夏天太热了,地界上穷的让我感觉仿佛回到了石器时代……那抗汛指挥部里穷酸的连电风扇都没有……”
小强打定主意,磨完时间立马走人。
可是,要是自己一直呆在招待所里,吹着这台从市长办公室专门搬来的电风扇,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啊。
小强于是带着东子,在工程指挥部里泡着。
这天工程部要去勘察一座小水库,小强琢磨着这是个游山玩水的好机会,至少比呆在指挥部里守着图纸看工程进度要强,于是他提出亲自带队。
这年头的水利工程人员都是泥腿子,中央来的领导要一起下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照顾,只是多带了几名战士加强保卫工作。因为农村多山,路不好走,大家就一起乘拖拉机过去。
经过这些日子的使用,所有施工人员都对手扶式拖拉机的适应性赞不绝口,表示这玩意比美国吉普车还好用,不但越野性能极佳,还能拉货拉人,实在是了不得的优秀交通工具。
小强爬上拖拉机斗,坐在车框边上,见前面坐着李秀英,笑道:“李秀英,这么快你就学会开拖拉机了啊!”
李秀英今天穿着一件中式搭袢的蓝色单布褂子,比起之前的露肩土布劳动服要好多了。大约是扛东西磨破的缘故,仅在肩上钉着大块的灰布补丁,其余地方都还不算十分的旧。
“首长好。”
李秀英回头,将那一剪子绞不断、坚韧而油亮的大辫子甩在紧紧鼓着的胸前,腼腆的一笑。一大早的,她脸上洗的很干净,阳光下,没开过脸的面颊上,细细的茸毛带着柔软的健康光晕。
“是俺师傅开,俺坐在旁边学。这是钱部长想出的好法子,要是单独学的话,浪费油呢!这样学不耽误事儿。”
小强点点头:“是好办法。”
勘察队的一行人分别挤在三辆拖拉机上,沿着农村的土路向着乡间前进。带起夏天的凉风吹在脸上,让人心生快意。
小强一开始挺兴奋,嘴里哼着歌。可是没过一个小时,就觉得有些颠的受不鸟了。
“东子,水壶。”
坐在小强对面的东子赶紧从身上左右斜跨的两个军绿色水壶中取下一个,拧开盖子递过来。
小强抿了一口,水带着点壶嘴的塑料气味,不大好喝。
“刘师傅,快到了吗?”小强问前边的拖拉机手。
“报告首长,快到了,前边就是李庄村。”
一直细心看着司机操作拖拉机的李秀英回过头道:“首长,俺家就在李庄村。”
“哦。”小强应道,他不知道李秀英想要说啥。
李秀英补充道:“俺爹和村长已经备好了饭,中午就在俺家吃,俺家门前有好些大叔树,阴凉地,不晒人的。”
小强会过意,笑着说:“那好呀,村里中午都吃啥呀?”
李秀英扒着栏杆从前排半扭着回身,兴奋的对小强说:“昨天村里杀了口猪,除了卖给工程队的那些,可捡了不少好肉留下,放在井里凉着呢。”
东子得意的道:“俺在北京经常吃肉,关键是要烧的好,那膘要烧的……”
小强踢了东子一脚,骂道:“你个吃货,回头记得帮人干活。”
东子连忙正色道:“是。”
李秀英连忙道:“不用,不用,哪能让你们干活,那哪成。”
小强对勘测队的领队徐杰说道:“待会大家都去村里吃?”
徐杰的脸膛黝黑,穿着件白色圆领老头衫,胸前印着治淮委员会的红色大字。
他对小强道:“嗯,每次下来,都是在老乡家吃,队里按照人头算每人五分钱粮食补贴发给村里。”
一路上不大说话的他想了想,轻声问道:“曹秘书,你在北京,见过毛主席?”
小强微笑着看了徐杰一眼,点点头。
徐杰眼睛里顿时生出羡慕的光芒,但是临行前领导可是告诫过他,不许问东问西,这是纪律,徐杰知道必须遵守。于是他只得压下好奇心,细心观察着这个神秘的从北京来的领导。
拖拉机一路扭扭颠颠的开到了水库工地上,已经是九点钟,小强一算,路上花了两个半小时。
听取了工程施工人员的汇报后,小强又查看了相关的各个工地,这时就该吃饭了。
工地上的工人们吃的是临时食堂,勘察队的伙食着落在村里,于是小强一行又乘着拖拉机到了李庄村。
在村长的接待下,来到村里李秀英家,这是三间凹字形布局的茅草屋,黄土坯搀着稻草打成的墙,屋顶盖着厚实的新茅草,没有院墙,开阔的院子里用石块拼凑起来嵌在泥地里,扫的挺干净。
开阔的院子里大树下,已经摆上了一溜四个方桌。众人坐下也不说啥客气话,便开吃了,农家柴火灶烧出的糙米饭入口很香,只是猪肉烧的很糟糕,三指厚的白膘,但却没放酱油,让小强看着就没了胃口,一筷子都没碰。
不过勘察队众人吃的却是很香。小强见李秀英不在,寻思着她大约是进屋里吃去了。
队长徐杰打趣道:“李村长,你这次可是了不得,拿出大肉来了啊,以前俺们来吃,可都是馍馍就咸菜。”
村长李松鹤据介绍只有四十,却像个六十的老头,满脸皱纹。他笑着捧着大碗,边吃边说道:“这不是指挥部通知了吗,说是领导今天一起过来视察工地,要咱准备点肉。哎呀,领导你咋不吃肉呢?来,来块大的。”
李松鹤说着,就从桌上大碗里给小强夹了块最大的肥肉,白乎乎,油光光。
小强赶紧推掉,说:“我这两天闹肚子,不能碰油腻。东子吃。”
东子赶紧用筷子接过村长夹得肉,咬在嘴里大嚼起来,连呼过瘾。
“俺老家烧的就是这个味,不放酱油,白膘肉,有嚼头,一口下去都是油。”东子显然很喜欢这个调调。
小强对于东子的品味向来没有丝毫信心,他擦了把汗,说道:“这个酸豆角好吃,下饭。”
李松鹤见切碎的酸豆角很受领导欢迎,连忙高声喊道:“秀英啊,秀英,赶紧去王寡妇那,多拿些豆角切了,使香油拌了,首长爱吃这个呢。”
李秀英连忙从屋里跑出来,说道:“知道了,我就去。”
小强从早上开始坐拖拉机,坐的已经腻烦,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哎。”李秀英答应道。
“我也去。”东子道。
“你好好吃饭。”小强命令。
东子便坐下继续吃饭。
李秀英带着路,小强在她身后一步紧紧跟着。
村里的泥土路坑坑洼洼,中午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淡柴火灶的烟气味,混杂着动物粪便的怪味和沤烂的腐味。
小强皱了皱鼻子,更加没了食欲。
他刚才只是想要从那张尴尬的餐桌上离开,那里所有人大概都觉得,他是娇贵的看不上那肥肉,可是他又不能解释自己没有恶意,纯属个人嘴巴挑食罢了。
“那豆角是王寡妇腌的,她专腌菜去城里卖。”李秀英解释道。
到了王寡妇家的茅屋,小强见门口一溜摆着五口大缸,上面盖着沉重木盖,木盖子上厚厚的罩着稻草和防水的破芦席,李秀英打了个招呼,王寡妇便出来,打开一个缸子取腌豆角。
小强正琢磨着自己穿皮鞋的脚往哪个不太腌臜的地方戳时,那低矮的茅屋里钻出个小女孩,她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蜡黄干瘦,头发散乱枯黄,脑后留着一条辫子,用根原本不知什么颜色的细绳草草的扎着。一双小脚没有穿袜子,踢踏拖着一双不知打哪里搞来的破破烂烂的灰布大鞋,前面露着脚趾,后面露着脚跟。
见王寡妇打开了腌菜缸,这瘦弱的孩子便凑上去,伸手在缸子里抽了一根腌豆角,塞进嘴里嚼起来。
王寡妇见了,从孩子手里一手扯过那根腌豆角扔回缸里,一巴掌抽在女孩那干瘦的胳膊上。
“饿死鬼投胎,咸盐不要钱吗!这是要拿去卖钱换粮食的。”
小女孩看上去也不觉得疼,怯怯的转到王寡妇身后躲着,探出头来津津有味的舔着自己手上的咸水,露出脏兮兮、骨节嶙峋的瘦弱后颈。偶尔抬一下那对大眼睛,瞟一下小强和李秀英二人。
李秀英急红着脸说道:“水秀婶子,你别打槐花,小孩子懂什么,她还不是饿的吗。”
王水秀不吭声,从缸里挑取了一把好的腌豆角塞给李秀英,惶恐的对穿着崭新65式绿军装的小强道:“让首长笑话了,孩子不懂事,就知道吃。这些腌菜是施工队定了的,要是短了斤两,俺就对不起政府了。”
小强看王寡妇大约三十来岁,不过照着这年头农民显老的缘故来估计,她应该是不到三十岁。外表上看,她脸色苍白,瘦的很,新剪的短发不太整齐的披在脑后,因为瘦的缘故,肩骨明显的突出,顶在破旧的衣服上,洗的发白的青布衫照例在肩头像李秀英一般打着补丁,下摆也破烂的散开着零碎线头。
小强随和的说道:“大姐,不碍事的,别吓到了孩子。”
说着,小强就从裤兜口袋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递给槐花:
“你叫槐花吧?叔叔请你吃糖。”
槐花怯生生抬头看了一眼王水秀,见母亲没有阻止,就把消瘦、蜡黄、病怏怏的小脸转向小强,带着种低声下气,唯恐遭到拒绝的眼神望着小强那虚胖的白脸,默默无语的向他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小手。
小强心疼了,将奶糖塞在她手里,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来说道:“走,跟叔叔去吃饭。”
孩子身上有股带着奶味的馊臭,小强也没在乎。
李秀英连忙道:“水秀婶子,吃完饭我送槐花回来。”
王水秀有些惊慌失措的在后面大声喊道:“吃完叫她自个走回来,不用送……首长啊,孩子重,你叫她自个下来走,别压到你……秀英,秀英,你叫首长别弄脏衣裳啊……”
第四百一十八章 土地兼并
小强一路抱着槐花,小姑娘轻的很,没多少肉。
槐花在小强胳膊上坐着,剥了奶糖的糖纸,将大白兔塞进嘴里,只是一嚼就品出味儿来了,于是咕叽咕叽的使劲的嚼着,两只小手把剩下的两颗糖在手心里攥的紧紧地,生怕掉落了。
闻着孩子身上的酸臭,小强皱着眉头道:“秀英,这王寡妇……不,王水秀家咋这么穷哩?孩子体重这么轻,肯定没吃多少饱饭。
被小强看见村里的破落户,李秀英感觉很丢脸,她握着酸豆角跟着小强后面歉疚的道:“首长,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我听俺爹说她是命苦,消受不了今儿个的好光景才受穷的。”
小强本想骂句“胡说八道”,可是一想这不太礼貌,就憋了回去。
村长李松鹤见小强抱着槐花回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见槐花笑眯眯的嘴里吃着糖,倒也放心了,于是他好奇的问李秀英是咋回事。
李秀英答道:“首长过去,看见槐花还没吃饭,就带过来了。”
小强把槐花放在身边长凳上,拿起李秀英刚盛好的一碗糙米饭放在槐花面前,又夹了一片大肉放在上面。
“吃吧,不够还有。”
槐花咽了口唾沫,期待的望了望小强,看见他那温暖的眼神后,便再也不看别人,紧紧盯着碗里的米饭和上面盖着的大肉就迅速扒拉起来,吃的吧唧吧唧的响。刚才吃剩下的两块奶糖被她死死地攥在扶碗的左手手心里。
见槐花不怯场,吃的香喷喷的,小强放了心。
“李村长,王水秀家怎么这么穷啊?”
李松鹤这时已经吃完了饭,见小强问起这事儿,他叹口气,脸上皱纹也抽了一下。
“唉,要说王寡妇她家,之前刚分了地的那会子,倒也和大家一样过的挺好,能吃饱饭。
可庄稼人啊,就是贱命,偏她又比别人命苦,灾星摊她男人头上,就得了场大病。为给她男人瞧病,七折腾八折腾的晃着,就把家里分的两亩半水浇地卖去换了钱,指望着能看病买药治好她男人。
要说小毛小病的也就罢了,在家躺两天也就好了。可你说这大病,它哪里是俺们庄稼人能看得起的?县里的郎中说啥来着?说那是三焦不调、阴阳错乱、五内失衡,大约是个痨病吧?给开了上好的草药,后来又吃了精贵的洋药,把水秀家卖地的钱转眼一年就花了个精光。
可谁知道,就那样也没能把她男人的病治好,最后她男人还是死了。她还背了一屁股债,要不是新社会不许卖人了,她还不得把自己和槐花卖了去抵?!”
李松鹤感慨的总结道:“所以说啊,要换俺得了这鬼病,俺就是死,也绝不准家里谁去卖地!我家婆姨娃子们谁要敢卖地,老子先一头把自己撞死在磨盘上!也省的看着家道破落。”
小强听李松鹤咧咧完,已经明白了皱眉道:“原来是这样,我说她家怎么看着比别人家都要穷呢,孩子都饿成这样了呢!我在哪里都没见过这般的穷。
可这地是国家分给个人的,怎么能私下买卖?”
李松鹤见小强说的没头没脑,老头睁大眼睛瞪着小强说道:“地这东西,分给谁那就是谁家的了,她要卖地,谁也拦不住啊。
再说了,现在卖地的人可是不少,拿本县说,起码就有二三成农户已经把地给卖了。
就说俺们村吧,除了王水秀她家,还有李有明,李培苗,富建德,王立源……还有那个谁家来着?……那个谁……那个瘸子……”
当李松鹤皱着脸,一副头疼的表情回想那个瘸子的名字的时候,小强内心已经如油锅般煎熬翻腾着了。
他仔细一想确实是这样,这年头还没颁布《土地管理法》,土地按照各地政府发给农民的《土地房产所有证》,规定农民土地房产“为本户(本人)私有产业,耕种、居住、典当、转让、赠与、出租等完全自由,任何人不得侵犯”。
小强焦躁起来,心说:“该死!历史上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要到53年才开始实行,56才完成,之后经历了过于超前于生产力的超大规模公社化,最终不得不退一步,在土地集体所有制下使用了适合大部分农村地区实际生产力水平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但问题是,这么来来回回折腾,都搞一刀切,从一刀切的公社到一刀切的联产承包,极端的厉害。
自己之前建议中央的《土地管理法》,目前看来跟的太慢了,还没开始颁布实施。而中国农民对于土地的饥渴,是一种从骨子里发出的千年夙愿!只要有机会,农民对土地的兼并收购就会像癌细胞一样疯狂蔓延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