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仲恺猛地抬头，一脸忧色地看着刚刚发完言的章乃器。
章乃器冷冷一笑：“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投资，归根结底是为了掠夺我们的财富和资源，剥削我们的人民。而国民政府现在居然还主动打开国门来欢迎，真是比起满清更卖国更堕落了！廖公您想想看，眼下帝国主义的那些大公司都是什么样的实力？而我们的民族资本又是什么样的？如果把两者放在同一个市场中，让他们去自由竞争，最后会有什么结果？这样简单的道理，慈禧太后都知道，可国民党的那些右派分子会不知道？这个大总统也是，怎么就……”
看到廖仲恺的脸色微微有些阴冷，章乃器识相的立即闭了嘴。国民党左派毕竟是国民党，在他们面前骂胡汉民、蒋介石没有问题，可要是说孙中山的不是……可就犯忌了！这个章乃器还正是心直口快的紧。
“那现下，在美元集团和日元集团两者之间，我们左派应该怎么选择呢？”廖仲恺蹙了下眉头又问。
章乃器沉沉一叹：“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既不加入美元集团，也不加入日元集团，而是恢复银元以遏制国民政府滥发纸币的倾向。因为美帝国主义和日本帝国主义都是帝国主义，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要掠夺我们的，只是在手段上有所差别罢了。美国相对要温和一些，掩饰的也好一些。比如他们将在上海租界中的权益转让给了国民政府，又在《广州密约》中支持我们恢复关税自主，还提供了大量的贷款，眼下又愿意再借三亿美元帮助国民政府稳定法币。不过你们看看这三年以来美国资本家在中国的投资情况就知道他们实际上和日本是一丘之貉了。现在咱们中国，东南沿海已经成美国资本的天下，而华南则是美国、德国分庭抗礼。我们的民族资产阶级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了，如果再加入美元集团的话……”
“……此外我还有一个忧虑，就是我们一旦加入美元集团，日本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和美国相比，日本就是一个赤裸裸的帝国主义侵略国家。他们国内的经济基础薄弱，资源贫瘠，人口密度又大。这个国家之所以能发展起来，完全是靠侵略扩张，特别是对我们国家的侵略。他们实际上早就把中国视之为‘日本的印度’了！如果我们一旦加入美元集团的话……以现在日本在西太平洋的军事优势，美国只怕也是没有办法战胜的。”
听了章乃器精确而又深入的分析，陈毅深深吸了口气：“按照章先生的说法，如果中国加入美元集团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要和日本一战呢？”
章乃器苦苦一笑：“那是当然的！日本怎么可能坐视他们的在华利益完全被美国所夺取呢？”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廖仲恺身边的邓演达大将。这里眼下可只有他一个是“军事家”，打得赢打不赢，就只能问他了。
迎着众人的目光，邓演达的眉毛紧紧拧成了一团，似乎是在苦苦盘算着中日间的实力对比：“眼下国民政府的陆军倒是有一战的力量，只是日本的强大并不只是陆军。他们是称霸东洋多年的列强，在二十多年前的对马海战中就曾经击败过沙俄，目前又拥有世界上第三大海军！咱们恐怕不是对手。而中国又是一个有着漫长海岸线的国家。如果一旦和日本开战，只怕国民革命军那点实力都要部署在沿海地区去防备日军登陆了。这东北和华北的广阔地区，只怕就……”
第0382章 半帝国半殖民地（一）
在一九二八年一月的隆冬，在北京城里面开始流传出了这么一个有点无厘头的新名词：半帝国半殖民地，说的就是眼下的中国。
中国现在居然是半帝国半殖民地国家了！呃，听上去好像比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还是有点进步的。
罗耀国是在北京的前门火车站大门口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的。这段时间国民党高层为了是否要加入美元集团争论不休，右派中的蒋介石、罗耀国两派高举着亲美的牌子，甘当美帝的走狗，力主加入美元集团。而廖仲恺、邓演达、汪精卫现下却暂时结成同盟，坚持要保持独立自主的货币政策，反对将法币和美元挂钩，更提出要限制英美法德等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在南中国的投资。要求将在浦口梅山两铁矿附近建立中日合办的钢铁厂，以保护中国的民族工业。看起来左派和汪精卫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妥协了。至于右派中的胡汉民、许崇智一系，这回却三缄其口，不说话不表态，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于是，这场官司就从国民党中常委一路打到了北京中南海里头了。而作为所谓亲美派的头头，罗耀国和宋子文两人就飞到北京来游说孙中山了。
这一天，罗耀国和宋子文两人，大概是午饭吃得有点多……为了帮助消化，所以就放着好好的汽车不坐，改成走路去中南海见孙中山。结果就在中南海街对面的前门火车站遇到一个熟人——美丽的中共的女革命者瞿莹。
以罗耀国的飞行员视力远远的就瞧见站在高处的瞿小美人了。瞿莹现在已经长大一些了，也变得更漂亮了更妩媚了，留着女学生中最常见的齐耳短发，穿着一身黑色的呢子长大衣，站在一个由几张八仙桌搭起来的临时演讲台上面。在她的周围围着一大群的“粉丝”，大部分是穿着学生装的青年男子，手里面都举着各种各样的标语牌。不过上面写的好像不是什么“瞿莹瞿莹我爱你”之类的肉麻话，而是“打倒帝国主义”“打倒买办资产阶级”之类的革命口号！看起来小姑娘现在还在干革命工作，没有改行去当时下南中国小女生们都最想去做的电影明星或是歌星……其实以她的条件如果肯改行的话，应该会红的。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罗耀国拽了身边的宋子文一下，然后不由自主的向瞿莹那儿走了过去。看看民国美人，听听革命演讲，呃，果然是很有民国气氛。
“同胞们，我们中国现在仍然处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国民革命的胜利果实已经被一小撮买办资产阶级所篡夺了！”
瞿莹现在说的是一口好听的京片子，配上她那副银铃般的嗓子，不去唱歌果然是有点可惜了。这时小美人似乎也看到了挤进人群的罗耀国和宋子文了，一双明眸朝他们所在的方向眄视了一眼，还微微笑了笑，又继续演讲了：
“同胞们，你们也许会问，现在中国不是已经崛起了吗？不是已经打败过苏联了吗？不是已经完成了统一，还开始了太平盛世了吗？这样的国家又怎么会处于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呢？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现在的所谓太平盛世和中国崛起都是一种虚妄的假象！不是真正的崛起，更别说是什么太平盛世了。眼下中国的崛起是其实一部分帝国主义在看到了中国人民的力量以后，变换了侵略手段，将自己巧妙的打扮成了中国的朋友，将野蛮的侵略和掠夺包装成了和平的投资。不过变化的只是手段，其目的仍然是掠夺中国的财富、剥削中国的劳动人民！而眼下统治了大半个中国的国民政府，对于帝国主义的这种变相侵略，不但没有采取一点抵抗，反而主动大开国门迎接侵略和剥削！甘当帝国主义的代理人和走狗！”
“更让全体中国人感到万分痛心的是，这些曾经的革命者，在中国稍微远离了一点亡国之危以后，竟然开始打起了走帝国主义道理的邪念。现在他们一面充当英美帝国主义在华的代理人，一面又积极扩军备战，大办海军，树立总体战体制。妄想将中国打造成一架战争机器，在未来去充当世界帝国主义入侵苏联的急先锋！想通过发动对苏战争来转嫁他们所面临的日益深重的国内危机！这就是眼下中国的实际情况，一方面承受着英美帝国主义的掠夺和剥削，另一方面又想学做帝国主义去掠夺苏联，这种国情被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总结为：半帝国半殖民地！这是一种注定没有出路，注定要将中华民族带入深重灾难和危亡之中去的反动制度！我们每一个爱国者都有义务，都有决心与之战斗到底！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
在一片打倒声中，各种颜色的传单也开始漫天飞舞。而小美人瞿莹则身姿矫健的从八仙桌上跃下，笑吟吟地走到了罗耀国面前：“罗辅文，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北京啦，走走走……我请你吃晚饭，呃，可是我亲自下厨哦！”
“好好好！瞿莹今天你说得太精彩了！”罗耀国啪啪的拍着手大笑道：“这些东西都是说想出来的？半帝国半殖民地！真是太天才了，居然发明了这种词儿来形容眼下的中国。子文先生，您说是不是啊？”
宋子文扶了扶眼镜，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看着眼前这对活宝，无奈摇了摇头：“辅文，咱们还是赶紧去见大总统吧，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这个……瞿小姐，你和辅文的叙旧能不能往后挪一挪？”
……
“哈哈哈！半帝国半殖民地！这些中国共产党人是怎么想出来的，真是太了不起了，一针见血呢！”
孙中山孙大总统，一拍书桌。似乎就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快步走来走去。今儿孙中山是在同仁堂的办公室里面同时接见罗耀国、宋子文、廖仲恺、汪精卫四人的。这四位一见到孙中山站起来，赶忙也跟着一同起身，一个个垂手肃立，脸上也都是谦恭无比，全是听话小弟的模样。
“大总统，原来您也认同了中共的看法，那样就太好了。”听到孙中山说共产党人了不起，廖仲恺的脸儿也一副放光的样子：“大总统，中共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咱们真的还没有摆脱半殖民地的地位。眼下在东南和华南沿海，到处都是帝国主义投资的工厂在开工兴建。包括电力、钢铁、汽车、造船、化工这种事关国计民生的重要产业，现在都被帝国主义给渗透了！再这样下去，咱们中国可真的要变成帝国主义的产品倾销地、原料生产地，还有生产车间了！这样和亡国成为殖民地，又有什么不同呢？”
孙中山仍旧是一脸儿无所谓的微笑，抬起手指了一下罗耀国：“辅文，你告诉仲恺，咱们现在和亡国当殖民地有什么不一样吧。”
罗耀国也微笑：“如果咱们亡国了，老百姓会怎么样我不关心。我只知道大总统就没有总统可以做了，而我也没有元帅可以当了……这就是不同。对我们这些掌握着国家大权的统治阶级来说，权在则昌、权失则亡！如电力、钢铁、汽车、造船、化工这种事关国计民生的重要产业，没有就肯定要亡国，哪怕是少了一点儿也有可能亡国。而利用外国资本和技术，则是在最短的时间里面建设起足够多也足够好的重要产业的唯一办法，也是确保我们这些人的权位的唯一办法！至于英美帝国主义从中获取了多少利益，呵呵，这个都没有我们的权力和地位来的重要。”
“你！”廖仲恺扭过头，瞪着眼睛盯着罗耀国，一时间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词儿来指责这个有一点儿无耻的家伙了。
罗耀国却摆了摆手，笑道：“廖公！这些话都是大实话，国家其实就是维护我们这种统治阶级利益的工具！您看眼下欧洲的英、法、德他们国内经济发展也都差不多，人长得也像。可为什么要分成三个国家呢？还不就是因为他们的统治阶级的需要？如果统治阶级不存在了，我相信他们三国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合并的。呃，共产党不也是这种观点吗？如果把全世界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消灭了，那国家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廖公您说是不是呢？”
也不等廖仲恺回答，罗耀国又笑侃侃而谈道：“眼下英美德这样的先进的帝国主义国家里面的垄断财团，跑到中国来开设大量的工厂，特别是重工业企业。固然是因为咱们有大的市场，有丰富的资源，有勤劳的民众，而且还有我们这样能够维持国家安定的所谓代理人，能让他们有利可图。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有利于稳定我们的统治，他们来开办工厂，创造了就业机会，提供了大量的税源，而且还会让中国拥有了庞大的重工业产能。在将来发生世界大战的时候，这些产能都将成为中国战争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再加上我们几乎无限的人力资源和总体战体制……我们可就能利于不败之地了！”
“荒谬！”廖仲恺哼了一声，便一言不发地看着孙中山，等待着最后的答案。
这话儿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全都挑明了。国民政府现在采取的政策，从长远来看，未必是符合国家和民族利益的，可是绝对有利于统治阶级的利益……就看孙中山怎么选择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信心满满，只等着老大孙中山的裁决。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孙中山一声长叹：“就半帝国半殖民地吧……总比亡国来的强。仲恺啊，咱们国民党就是这样的一个党，能走到半帝国半殖民地已经是不容易了，不能要求太高了。咱们毕竟比不了人家中共能吃苦、肯牺牲，且又清廉……”
“大总统！可是……日本是决计不肯善罢甘休的！”廖仲恺自然是黯然失神不知所措，一边的汪精卫却跺着脚进谏道：“我们现在一味的亲欧美而远东洋，而日本眼下又和苏联有联手的迹象，如果不是滨口首相这样有远见的政治家在阻拦着，恐怕……亡国之祸就在眼前了！”
孙中山一摆手：“这事儿就到这里了，至于怎么应付日本人……兆铭你和辅文商量着办吧。日本的石油、钢铁全赖着美国，眼下美国能挺咱们，日本是不敢来的，所以不用怕他们。”
……
北京辟才胡同，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里面，一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之内。一对孤男寡女，正相对而坐。
桌子上面摆了几个小菜，有大白菜炒肉片，大白菜炒豆腐，大白菜炒粉丝，还有一盘黄灿灿的炒鸡蛋和一瓶二锅头。眼下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北京的冬季可没有什么绿色蔬菜供应，就是有也贵的要死。靠小丫头瞿莹那点儿微薄的薪金可消费不起……所以桌上就都是大白菜为主了。
大概是由于中共给的革命经费实在是不够花，所以瞿莹同志在革命之余还找了一份代课老师的工作，就在女师大副中教英语。每月也能有个二十多块法币，如果不是太爱打扮的话，应该还能吃好点的。
在屋子里面，小丫头脱了那件呢子长大衣。穿了一身红色绸缎面儿的紧身旗袍，将一副玲珑浮凸的身段全都展现在罗耀国眼前。一张娇美绝伦的俏脸儿，正微微笑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瞧着坐在对面的罗耀国。也不知道她心里边是怎么想的？今儿白天演讲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可到了晚上，居然和某个反动派共处一室了……唉，看来这个中共没有经过残酷的革命斗争来大浪淘沙也是不行的。
“辅文，今儿见过总统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小丫头歪歪脑袋，懵懂的样子倒是出奇的可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听这问题怎么都像是有任务在身的。
“大总统夸你来着，夸你聪明伶俐，想出了‘半帝国半殖民地’这个名词。”罗耀国笑吟吟地道。
瞿莹俏脸儿微微一红：“真的吗？不过这个‘半帝国半殖民地’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毛泽东同志提出的。他说咱们中国眼下既是英美列强的半殖民地，又有了帝国主义的苗头，这样发展下去恐怕会成为国际资本主义入侵苏联的急先锋，最后被苏联给打败的。辅文，你说咱们中国会和苏联打仗吗？”
罗耀国咂了口二锅头：“小莹，你说呢？”
瞿莹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苏联其实是非常霸道的！很自私的！他们根本就不会考虑别国的感受，也不考虑别国的利益，社会主义最先在他们那里胜利真是……”
罗耀国闻言一怔，微蹙着眉毛望着对面的小丫头。
瞿莹低着头没有看罗耀国，只是自顾自地在说话：“中东路战争、蒙古事变，还有第二次日俄战争后出卖朝鲜共产党和日本共产党，这些……无不是让人心寒的。唉……现在我们党内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国际主义是在挂羊头、卖狗肉了。”
罗耀国摸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心道：“听这个丫头的话，似乎她有‘脱党’的想法了！这样漂亮的小美人儿，如果能……”
此时瞿莹沉沉一叹，又道：“在中东路事件以后，党内很多同志都离开了，其中还有一些人是我的朋友。眼下南中国经济发展的好，他们有文化有学识，都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只是……我就没有他们那么幸运了，不过是在欧洲混了两年，那时候也小，只顾着玩儿了。”
罗耀国瞪着眼睛，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小美人儿：“小莹，如果你真想离开中共的话……不如过来我这里，做我的私人助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