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卷上详细的写了裁弯取直的优点和弊端,说的张昊心花怒放,只要能有效防洪,改善航运,这些弊端都是能够接受的……
可纸上写了这么多,就是没有说“裁弯取直”是什么。
荆江某条江段的防洪和航运问题,已经困扰了张昊好几个月,他正看得兴起,就像是长达数个月的黑暗中忽然射出来一道耀眼的光芒,让他朦朦胧胧似有所悟的时候,这条光芒又消失了。
“岂有此理!”
他本就是容易暴怒的脾气,心中一股无名火起,狠狠的拍了拍桌子,猛地站起来。
方鸿就在他前面的桌旁,正在审阅被诸位考官推荐上来的考卷,身后传来的异响吓了他一跳,转过头,诧异问道:“张侍郎,你这又是怎么了?”
张昊余怒未消,指着那张考卷,连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在他身旁的王硕见他指着那张落卷,笑道:“张大人也觉得此人写的实在是狗屁不通?”
张昊看着他,瞪眼道:“你说什么!”
王硕被他吓了一跳,站起身,诧异道:“此人文章写的毫无章法,可谓狗屁不通……”
“你懂个屁!”张昊脾气耿直,即便是在朝堂上,也分毫不让,指着王硕,大声道:“他写的要是狗屁不通,其他人便连狗屁都不如,我告诉你,这里所有的考卷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个!”
王硕也被激出了火气,怒道:“此人文章没有章法,策论之中,竟夹杂白话,这里随便拿出一张考卷,也比他强上百倍千倍!”
“章法?”张昊看着他,冷笑道:“你说的章法,就是从头到尾,只知阿谀奉承,满篇空话套话的鸡肋文章?”
“此人就不是满篇空话套话了?”王硕冷哼一声,目光看向凌一鸿,抱拳道:“凌大人不妨看看他这第二篇策论写了什么?”
王硕记得清楚,第二篇策论问的是如何防疫,他竟答出了多喝热水,若是喝水能治病,要这天下的大夫还有何用!
凌一鸿接过那张考卷,看向了策论第二道。
这一看,便是许久。
王硕等不及了,看着他问道:“凌大人,如何?”
凌一鸿心中正好奇这字迹看起来怎么那么熟悉,闻言点了点头,说道:“此人之文章,的确毫无章法。”
张昊面色沉下来,王硕脸上露出笑容。
凌一鸿放下考卷,说道:“但若是不论文章,只看策论,论如何防疫,如何控制疫情,本官看过的所有考卷加起来,也抵不过这一篇。”
王硕脸上的笑容僵住。
第七十章 无名英雄
“一派胡言!”王硕看着凌一鸿,大声道:“凌大人不要以为本官不懂医术,防疫和多喝热水有何关系?”
凌一鸿摇了摇头,说道:“《黄帝内经》有云,病至而治之汤液,饮用热水,可助阳气,行经络……更何况,王大人难道只看到了‘多喝热水’,没有看到除了多喝热水之外,他还写了诸多疫病的防治与控制之法?”
王硕皱眉道:“凌大人也认为这是一篇好文章?”
凌一鸿摇了摇头:“本官说过,若单以文章论,此文文笔稚嫩,章法全无,只能算作劣等。”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却又一转,说道:“但若不论文章,只看策论,此文当为上上佳。”
京东路提刑宋千也早已拿起了这份颇具争议的试卷,看了看之后,点头道:“凌大人说的有道理,此人文章稚嫩,但策论却是与其他考生不同,没有半句虚言,条条落到实处,这篇文章中的很多想法,和本官不谋而合,不管这份考卷取与不取,本官也都要见见这份试卷的主人。”
“为何不取?”张昊皱起眉头,质问道:“这一场考的便是策论,既然两位大人都说了,他的策论可定为上上佳,为何不能取?”
王硕挥了挥手,不容置疑道:“即便是他的策论有可取之处,但文章实在太过劣等,取之不足以服众!”
“这样的策论不取,那什么样的策论该取?”张昊眼中已经升腾出火焰,指着王硕,大声道:“像王大人这样只懂文章,不懂治国的人才该取吗,朝廷要的是治水的人才,不是不学无术,只懂得写文章的学究!”
这已经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了,王硕气的胸口起伏,指着他,颤声道:“你……”
张昊的愤怒却并没有平息,愤慨道:“荆江水患,一条有用的治水之策,能够为朝廷节省数十万两赈灾款项,能够节省多少人力物力,能够挽救多少无辜性命,这些你王大人算过吗?”
他气的手都在哆嗦,愤然道:“若是你王大人凭借着几篇锦绣文章便能治理水患,我张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当着天下人的面,向你王大人磕头认错!”
王硕胸口起伏,面色涨红,哆嗦道:“你,你……”
张昊的愤怒已然达到极致:“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才让朝廷错失诸多人才,庸臣误国,庸臣误国啊!”
“你,你……”王硕只觉得两眼发黑,扶着桌子,身体摇晃,险些摔倒。
张昊大怒道:“你就只会说‘你’吗!”
“两位大人,息怒,息怒……”作为主考,方鸿不出面已是不可能了,连忙让人将两人拉开。
一份考卷,竟让两位朝中重臣吵成这个样子,如果他再不出面,这两位怕是就要打起来了!
不知这到底是何方神圣的考卷,对于策论一事,王硕和张昊代表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朝堂上具有不同意见的两方势力,可以预见,这一份考卷若是在朝堂之上,会引起多么大的风波?
方鸿心中也是郁闷之极,他既然有如此的才能,能同时让三位协考给出这么高的评价,文章又怎么会写的这么烂?
这完全不合常理啊!
他拿过那份考卷,只看了一眼,所有的不合理就变成合理了。
他能在前一刻“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后一刻便“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当然也能以策论折服协考的同时,让考官对他的文章深恶痛绝……
他是灵州州试的主考,这篇文章取与不取,最终的决定权在他手里。
若是不取,便是张昊刚才贬斥的,策论以文章取仕,失了初衷。
若是取,便是只看策论,不谈文章,而他的策论,能被三位协考如此赞扬,必定会放在上上佳之列。
他看向身旁一直保持沉默的王博,同为主考,他需要征求对方的意见。
王博与他目光对视,思忖片刻,目光望向张昊,问道:“张大人刚才说的,此篇策论,能为国库节省数十万两饷银,节省大量人力物力,有效的治理荆江水患,是真是假?”
关于那道策论,张昊此刻已经想通了大部分,但还有一些地方存有疑惑,还得见一见这考卷的主人。
他看着王博,点头道:“句句属实,没有丝毫夸大。”
王博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望向凌一鸿。
不等他开口,凌一鸿便点头说道:“王大人尽可放心,有关疫病防治一事,我已和师父师叔有过谈论,此篇策论,可当做疫病防治与控制的规范,呈上朝廷,推广地方……”
王博的目光望向京东路提刑宋千的时候,对方点了点头,说道:“当为上佳。”
王博的视线最后望向王硕,问道:“王郎中的意思是?”
王硕此时已经缓了过来,沉默许久,低头道:“全凭两位主考决断。”
张昊刚才最后问的那句话,让他的心里有些没底。
张疯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担心对方真的上奏朝廷,让他带着几篇文章去治理水患,他是礼部郎中,也就安排安排庆典,批阅批阅考卷,哪里懂什么治理水患?
不过就是一份考卷而已,为了此事和张疯子结下梁子,不划算。
万一朝廷真的让他去治水,他哭都来不及。
方鸿和王博谈论片刻,才说道:“关于此卷,大家还是共同商议商议吧……”
就算是作为主考,他们对于这几道策论的认识,还是远逊于这三位协考,王博对三人拱了拱手,说道:“这每一道策论,还请三位大人详细说说。”
凌一鸿抱拳回礼:“理当如此。”
张昊眉间浮现出一丝忧色,喃喃道:“没有想到,科考策论之弊病,已经如此明显,各州取的,竟都是一些不通时务的庸才,此次回京,本官必定要向朝廷上奏,策论改制,刻不容缓!”
阁楼之内,十余名考官围在一起,各抒己见。
阁楼之外,几名差役探头探脑的望了一眼,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刚才里面吵的那么激烈,怎么还没有打起来?
……
州试第三场结束之后,并不像前两场一样,隔两天就会张榜公布。
考官们会仔细斟酌,要在五天之后,才会给出州试的最终结果。
这五天,对于任何一位等待张榜的学子来说,都是漫长的煎熬。
第四天的时候,阅卷就已经结束,只等最后核查无误,就会在明日一早,张贴出这一次州试的结果。
贡院在第四天早上解除了锁院,作为永安县令的钟明礼,一大早就被请去贡院,考卷批阅完毕之后,地方县衙需要协助贡院,完成后续的放榜、通知考生等事宜……
他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回来,刚刚坐下,陈玉贤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有关于宁儿的消息吗?”
“最后的名次还没有确定。”钟明礼摇了摇头,说道:“为了避免舞弊,要到最后一刻,才会解除考生的糊名。”
他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下一次科考,怕是又会有很大的改制,许多学子,怕是要吃亏了。”
陈玉贤皱眉道:“怎么又改?”
“据说第三场阅卷之时,水部的张郎中和礼部的王郎中为了一份考卷,差点打起来……”钟明礼解释道:“所有的考官针对那份考卷讨论了数个时辰,包括两位主考在内,十余名考官已经达成共识,策论应以‘策’为重,轻文重策,这样一来,虽对朝廷取材有利,但那些只知背诵套路,不通时务的学子,怕是要恨死那张考卷的主人了。”
唐宁对此深以为然,方小胖的大伯是有大智慧的,策论策论,当然要重策轻文,治水防疫靠的是干货,不是拍马屁的文章……
一份考卷,将一个国家选取人才的方法推向正轨,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为那位不知道名字的英雄贺……
第七十一章 到底是谁!
州试放榜的日子是在九月二十一。
考生可以通过两种方式得知自己有没有考中。
贡院在放榜当日,就会将榜单张贴在贡院外墙之上,甲乙双榜,透明公开,所有人都能看到。
过了午时,各大衙门便会有差役去学子落脚的地方报喜,动静很大,一般都会闹的人尽皆知。
这当然不是多此一举,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可是扬名的好机会,衙差们当着众人的面,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呼喊。
“恭喜唐宁公子得中州试解元!”
“恭喜唐宁公子得中省试会元!”
“恭喜唐宁公子得中殿试状元!”
……
虽然在这之前,就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名次,但被报喜的差役们当众这么大声宣布,是一件很长脸的事情。
中状元了却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和没中有什么区别?
当然,虽然州试第一只是解元,但就算是解元,也是许多人一辈子都难以获得的荣耀,足以让所有的学子激动的难以入眠了。
唐宁昨天晚上也有些难以入眠。
他自然不是期待着自己能够再次高中榜首,他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清楚,要论写文章,恐怕唐夭夭都比他强上不止一星半点。
他担心的是万一落榜,虽然没有人会责怪他,但小如她们心里肯定会避免不了伤心和失望。
爬的越高,摔的越惨,早知道前两场就凑合答一答算了,给了她们希望,到头来又让她们失望,唐宁心中很过意不去。
所以他昨天晚上失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
钟意和苏如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他紧闭的院门前徘徊了。
苏如有些担忧道:“马上就要张榜了,小宁哥怎么还没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