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小郎君 第203节

  换一个角度想想,如果他是方哲,曾经殴打过他的人正好是他的下属,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他是方哲,得罪他的主事早就凉了。

  换了无数种角度,唐宁觉得,这一趟不能去。

  “你去告诉方侍郎,就说我已经下衙回家了。”唐宁挥了挥手,快步走出度支衙,踏出大门的那一刻,看到方哲背着手站在前方,回过头看着他。

  “这么巧,我正要去见方侍郎……”唐宁脚步顿住,看着他问道:“不知道方侍郎找我有什么事情?”

  方哲看了看他,淡淡道:“进来说吧。”

  唐宁一脸晦气的跟着他走进一间值房,韩侍郎不在,应该是已经走了,值房中只有唐宁和方哲两人。

  方哲等他走进来了之后,就随手关上了门,唐宁对此并不在意。

  方哲要是想在这值房里动手,无非是自取其辱,他也不担心方哲在这小小的值房里埋伏了人,放眼望去,就算是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藏满了人,他也无所畏惧。

  他打不过唐夭夭是事实,但对他来说,整个户部没有一个能打的,也是事实。

  “度支衙清算的账目,已经交给钱尚书了。”方哲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说道:“计算账目的过程中,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吧?”

  “没有。”唐宁摇了摇头,说道:“度支衙只负责算账,不负责查账,没有来龙去脉的数字,能遇到什么问题?”

  方哲看着他,淡然道:“你或许不知道,韩侍郎是端王在户部的暗子。”

  唐宁吃了一惊,户部右侍郎韩明对他还不错,虽说他知道户部还有一个端王的暗子,但却并不确定是钱尚书还是韩侍郎,而无论是朝中还是民间,对此甚至没有一点点的传言,方哲在翰林院睡了十四年,怎么可能比苏媚的消息还要灵通?

  即便苏媚从来没有和他明说,但自上次一事之后,他猜也能猜到,天然居在京中,一定有一个庞大的不可思议的情报网。

  他看着方哲,问道:“方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只要是这世上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会有一些蛛丝马迹。”方哲目光望着前方,说道:“看的仔细些,总能发现一些东西。”

  谁知道方哲是不是在诓他,韩明既然是端王的人,端王恨他入骨,他在户部的这些日子,又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似乎是知道唐宁不信,方哲随手递过来一个册子,说道:“这是兴元二十年到二十三年,度支部计算的各州府赋税账簿,你看看。”

  唐宁接过账簿,这上面记载的,是这四年陈国各州府的税收情况,既然方哲让他看看,就说明这账簿有问题,但唐宁的脑子又不是电脑,没办法看上一眼就分析出这账簿是不是有问题,而且这只是部分数据,在数据的不足的情况下,他懂得的方法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连他都看不出来,如果方哲能从这一堆数据中找出问题,唐宁就承认,他真是个禽兽。

  方哲抿了口茶水,继续说道:“你看看博州,相州,卫州这三州近年的赋税数字。”

  唐宁目光在纸上扫了扫,说道:“博州,相州,卫州怎么了,这几年税收平稳,有升有降,但幅度不大,再也正常不过,有什么问题?”

  方哲放下茶杯,说道:“《陈书》,博州志,卷五十三,第十节。”

  《陈书》是翰林院修撰的一部史书,详细记载了陈国的制度与风俗,包括各州府每年发生的大事小事,都会记录在内,崔琅在翰林院就是干这个的,这一套书,唐宁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最新修撰的地方。

  “博州志,卷五十三,第十节……”唐宁在脑海中回忆片刻,喃喃道:“兴元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轻旱,博州、相州、卫州尤甚,民流亡……”

  方哲看着他,面色微异:“周学士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看来他所言不虚。”

  虚不虚的暂且不谈,唐宁发现他完全跟不上方哲的节奏,他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他说了这么多,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他目光扫过手中的册子时,看着纸上的数字,终于发现了什么,表情微怔。

  “兴元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轻旱,博州、相州、卫州尤甚,民流亡……”,《陈书》上是这么写的,但问题是,兴元二十一年,这三州的税收,居然是近四年里最高的。

  百姓都跑了,这三州的官府找谁收税?

  通常情况下,这种可能是不会发生的,除非是有人在赋税数字上动了手脚,却忽略了这三州的实际情况。

  兴元二十一的税收数字高于临近三年,说明这三年的赋税都被动过,直接在税收上动手脚,这是胆大包天啊!

  博州、相州、卫州只是河北道的三州,所有的州府加起来,怕是也比不上江南富庶之地的一个州,平日里不被重视也正常,户部在清账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这些,毕竟这几年的赋税相差无几,谁闲的没事干,会查一查这几州是不是发生了旱情……

  事实证明,还是有人闲着没事干的。

  能从陈书中犄角旮旯的只言片语,推断出有人在博州、相州、卫州三州的赋税上动了手脚,这种人太可怕了,以后必须要和他保持距离。

  唐宁还有一事不解,看着他,继续问道:“河北道的赋税是韩侍郎负责,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但即便如此,方大人又怎么推断出,韩侍郎是端王的人?”

  “端王与背靠满京权贵的康王不同,端王的背后是唐家以及朝中属于唐家一系的文官,文官的特点就是穷,所以端王的财力,理应远逊康王,但事实却正好相反,端王之财力,乃是诸王之最。”

  方哲重新抿了一口茶水,继续道:“韩侍郎所犯下的罪行,是夷族的大罪,他一个清贫侍郎,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行此险事,更何况,他若是真为自己,这些年贪墨的巨额财富,都去了哪里?”

  唐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润喉咙,韩侍郎胆大包天,直接对朝廷的赋税伸手,已经不能让他震惊。

  貌似忠厚老实的韩侍郎,居然是端王在户部的暗子,也不能让他的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让他感觉有些头皮发麻的是,方小胖的爹,仅凭《陈书》上的一句,“兴元二十一年,六月,河北道轻旱,博州、相州、卫州尤甚,民流亡……”,就推断出户部右侍郎韩明是端王的暗子,并且贪墨了朝廷大量的税银,包括税银的去处……

  他抬起头,看着浓眉大眼,风度翩翩的方哲,忽然间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这他娘的才是妖孽!

  真正的妖孽!

第二百九十四章 户部假账

  韩侍郎动了国家的赋税,有可能不止博州等三州,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但唐宁想不到的是,方哲既然已经看出了这些,只需上奏朝廷,派遣御史查一查博州三州的账目,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就算是韩侍郎早已和几州串通好,但赋税是层层向上的,他们不可能安排的面面俱到,一层层查下去,总有查到的那一天。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必要和自己说这件事情。

  方哲将那账簿合上,随口道:“你在想,既然我已经知道了韩侍郎侵吞税款一事,为何不直接上报朝廷,而是要告诉你?”

  “……”

  和方哲这个人交流其实很不舒服,他总是站在上帝视角,而这个位置,一般是唐宁自己站的。

  方哲没有等他回答,便再次开口道:“户部的流水账是查不出什么的,要想彻查此事,就必须遣人前往博州三州,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其中充满了变数,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唐宁看着他,问道:“可方侍郎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要将这件事情告诉我?”

  方哲道:“我需要一个不会打草惊蛇,不动声色的方法,查出户部的账目问题。”

  唐宁问道:“比如?”

  方哲道:“户部的账目是假的,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户部的账目是流水账,只有数字,没有来龙去脉,度支部做的是计算工作,若是要查账,看看有没有官员克扣税款,行贪污之事,仅凭户部的账目是看不出来的,需要追本溯源,查到每一笔款项的来源,这是一项极为庞大的工作,费时费力,或许在朝廷还没有部署的情况下,对方就已经有了准备,杀人灭口,销毁证据……

  除非不经过查账,仅从户部的账簿便能看出来有人动了手脚,而博州三州的赋税数字,说服力并没有那么强。

  幸亏方哲没有看出来,要不然,唐宁就要怀疑他是不也是从未来哪个时代穿越过来的了。

  唐宁点了点头,说道:“有些账目,确实是做的假账。”

  虽然他掌握着户部有人做假账的证据,但这件事情牵扯太广,大佬和大佬的博弈,在他成为大佬之前,还是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好。

  方哲看着他,颇有兴趣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唐宁看着他,问道:“方大人觉得,在所有的账目数据中,首位是一的数字占总数据的几成?”

  “所有的数字,首位无非是从一到九,场照常理来说,首位是一的,应占一成有余。”方哲思忖片刻,看着他,说道:“事实怕是并不能按照常理吧?”

  唐宁道:“方大人若是信得过自家账房,可以用此法将方家账簿统计一番,取账目数据在千条以上,便知结果。”

  “无须如此。”方哲摇了摇头,说道:“京畿道天子脚下,每年征税都有御史随行,账目不会有什么问题,用京畿道的账簿一试便知。”

  方哲随手将手中的账簿翻开,此账簿每页二十条,他翻了几页之后,便将之合上,喃喃道:“取百条账目,首位为一的,竟占了三成有余,是常理推测的三倍之多,为何会如此?”

  本福特定律的深层原因唐宁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在一堆从实际生活得出的数据中,以一为首位数字的数的出现概率约为总数的三成,接近期望值九分之一的三倍,这也被称为第一数字定律。

  这一数字定律,在后世也经常被用在经济学领域,通过此定律,可以甄别数字造假,后世曾有不少上市公司的虚假财报,就是栽在这一定律上面。

  这条定律虽然看起来反直觉反人类,但它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是在大数据下被验证过的,科学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讲直觉,便比如在陈国还有谁能想到,同一高度下扔下来的大石头和小石头,落地速度其实一样快……

  “直觉有时候并不一定正确,那些做假账的人,就是因为太相信直觉,才会出现这样的漏洞。”唐宁看着他,说道:“方大人可以再多验证验证。”

  方哲点了点头,目中异色闪动,说道:“心细如此,能察常人之不能察,你果然是个妖孽。”

  唐宁在心中暗呸一口,方哲有什么脸说别人是妖孽,他自己只不过是仗着后世的经验和知识,方哲自己才是妖孽中的妖孽,禽兽中的禽兽。

  这种人要是阴起人来,对方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方小月这么纯洁无瑕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方哲要留在户部验算数字第一定律的正确与否,唐宁却是没有时间陪他继续待下去。

  下衙好一会儿了,要是再不回去,她们该等急了。

  户部还有一些官吏没有回去,远远的看着唐宁打开房门走出来,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刚才见方侍郎将唐主事召进去,他们刻意的在户部多留一会儿,就是想看看热闹,毕竟,他们两人的恩怨,户部人尽皆知,这一场热闹,众人已经等了好久了。

  可想象中的殴斗并没有发生,唐主事在房间里停留了片刻之后就走了出来,身上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伤痕,难道是方侍郎又被打了?

  直至方哲完好无损的走出值房,众人才逐渐散去,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两人没有动手,那刚才在值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情,暂时成为了户部众人心中的未解之谜。

  ……

  皇宫,早朝刚下,陈皇走回御书房的时候,看到一道身影站在门口。

  赵蔓看着他,泫然欲泣:“父皇……”

  陈皇看着她,无奈道:“父皇答应你,不让你去草原和亲,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赵蔓摇头道:“我不信,除非父皇立下字据……”

  “胡闹!”陈皇看了她一眼,说道:“越来越没规矩了,罚你在寝宫面壁三日,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出来……”

  说罢,便大袖一挥,走进御书房。

  赵蔓闻言,脸色一白,立刻道:“父皇……”

  魏间拦住了想要追上去的赵蔓,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小声道:“公主先回宫去吧,千万不要惹怒了陛下……”

  赵蔓闷闷不乐的走回宫去,魏间这才缓步走到殿内,说道:“陛下,户部钱大人刚刚递上了折子,说是上季的账目已经核算出来了,请陛下过目。”

  “这么快?”陈皇诧异的说了一句,又道:“拿来给朕看看。”

  户部每次的账目核算,不到最后一天是不会出结果的,可这次人数少了一半,时间反而提前了几天,让他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这么快就算出来了,果然没有让朕失望。”他翻了翻,说道:“税收没有多大变化,支出却是少了许多,他这次可替朕省了不少银子。”

  魏间走上前,又道:“陛下,这里还有一封折子,是方侍郎直接递上来的。”

  “方哲?”陈皇挑了挑眉,问道:“直接递上来的,没有走尚书省?”

  魏间躬身道:“回陛下,没有。”

  陈皇接过折子,疑惑的看了看,随后便诧异道:“这件事情听起来倒是稀奇,如果是真的,以后朝廷查账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他看着魏间,说道:“让人将内侍省的账簿拿几本过来,再从翰林院找几个人,让他们到这里来。”

  内侍省是负责宫廷事务的部门,包括皇室的财政,都是内侍省在打理,虽然不知陛下用意,魏间还是立刻照办。

  几名翰林在将账目整理归类的时候,陈皇放下那奏章,问道:“这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朕怎么都想不明白……”

  魏间笑道:“老奴也想不明白,但既然是唐修撰提出,方侍郎验证过的,想来应是不会有假。”

  陈皇点了点头,说道:“他们二人都是百年不遇的妖孽,不会无的放矢。”

  半个时辰之后,魏间捧着一张纸走上前,说道:“陛下,几位翰林已经按照您说的,将那几本账目归类了。”

  陈皇正在批阅奏章,随口问道:“怎么,哪个数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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