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时候了,我都要随仙人进山清修享清福了,还给我搞三辞三让的戏码!”罗公生气,“和我争权的时候不知道谦让,昨天不知道谦让,今天早些不知道谦让,偏偏等到这时候了,仙人都快来接我了,跑来给我搞这些!”
接过书信一看,果不其然,上面用很谨慎规范的文字写着谦辞的话。
大抵是说,父皇才是天命所归,才是德行功绩最佳的皇帝,而且父皇身体尚佳,儿子德行功绩都不如父皇,不能接替皇位,请他继续当皇帝。
“工巧有余内蕴不足!”罗公很快给出了评价,甩回书信,“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爱当不当,不当就让他弟弟来当!”
“嘶……”
这位东宫重臣十有八九就是下一朝的宰相了,定然不是寻常人,不过面对这位提刀跃马扬枪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帝王,一身的血气,偏偏世间又有诸多与他相关的神仙妖鬼故事,血气之中又有几分奇玄之气,他还是感到害怕。
连忙捡起书信,转身小跑回去。
帝王叹了口气,这才坐回原位。
捡起笔来,在砚台上蘸墨刮净。
这笔是上好的宣笔,墨是上好的徽墨,就连这砚台,也是徽州上贡的歙砚,一个恍惚就让他想起了当初年轻意气,打马徽州的日子。
落笔才三两字,忍不住又停下。
脑中画面真是翻涌而出啊。
当初武人佩刀提枪乘马出京城,本以为要孤身回乡却不料京城中的武人慕名前来追随,有的自带马匹钱粮,有的马匹还是连夜去买的,有的没有任何图谋抱负,就想追随于他,有的则愿与他一同求个富贵,或是与他推翻这荒谬腐朽的朝廷,重换日月,再造新天。
一路出秦州,也都不断有人前来追随。
当初那些江湖武人们,不知有多少人想到过,他们真的缔造了一个新的王朝。
不过在前面的几十年中,他们已经陆续衰老辞世,死得最早的,坟头虽然没有长深草,却也没有当年高挺了,就像昨晚院中的残花,在风雨中一片接着一片的凋零落地,就只剩下自己一人。
包括这后宫之中,当年陪伴自己的,真正能与自己说话的,也都逝去了。
孤寂也好,疲惫也罢,终到解脱时。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从窗户透出来的光也亮了许多,多了几分不真实的梦幻。
接着是一道悠然声音:
“陛下功德圆满,年事已高,何不随我进山修仙,尽享逍遥自在?”
端着盘子行走的宫女呆滞停步,站在宫殿外的侍卫惊愕仰头,更有宦官噗通一声跪地,口中呼唤神仙。
帝王说的是真的。
真有神仙来接他。
也有宦官连忙跑进去,报知皇帝,可是刚刚开门,就见皇帝出来,差点迎面撞上。
宦官诚惶诚恐,连忙说道: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咱家太过心急,险些冲撞了陛下!是来告知陛下,外面忽有五彩祥云,有神仙站在云端,仙鹤齐舞,仙乐奏鸣,还有好大的九尾仙狐立在身后,说是请陛下去深山修行,逍遥自在……”
“我听见了。”
若是以往的帝王,就算不责罚他,也要斥责他两句,如今他却很和蔼,像个寻常老者,只拍拍宦官的肩膀说:
“以后在宫中莫要这般莽撞。”
随即越过宦官,直接踏步而出。
果真如同宦官所言——
头顶正是一片五彩祥云,和平常天空之上被日光月华镀出的五彩祥云一样,却几乎笼罩了整座皇宫,有巨大的仙鹤与白鹭在空中飞舞,有隐隐约约的仙乐传来,白云上有着一只巨大的七尾白狐,也就是宦官说的九尾了,因为他也看不清楚。
另有两位仙人站在云端,低头看来。
不是故人,还能是谁?
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很震惊。
史书上记载过一些奇幻的事,大多是某位伟大帝王的出身,帝王的退场则多平平无奇,倒是有晚年出家修行,据说也修出了一些名堂的皇帝,却没有神仙亲自前来接引、前去修道逍遥的。
多少皇帝晚年做梦也想长生,多少皇帝发了疯似的寻仙问道,唯有这一位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朵五彩祥云降了下来,贴近地面。
只见皇帝向着天空行礼,上前一步,便稳稳当当的踏上了这朵五彩祥云。
“陛下可还有心愿未了?”林觉故意说道,“辞别京城皇宫,去山中后,陛下可就不再是皇帝了,只是山中一道人。”
“当今天下外患已去,内忧也无,故人已经辞世殆尽,只剩我还勉励支撑,太子德行圆满,配坐皇位,该留的话我也留了,再坐在龙椅之上,不过是空享天下供奉徒受烦忧折磨罢了。”罗公也是回道,“便去吧。”
一声鹤鸣,仙乐大盛。
五彩祥云载着皇帝升空而去。
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幕,不知眼中是惊奇还是羡慕。
这位自打起兵之前就一直与仙人有关、得位之后也一直出现在神仙传闻中的帝王终于迎来了最适合他的退场时刻,放眼历史也是独一笔。
……
然而祥云刚飞上天,飞出京城,三人便相视一笑。
“道长哪来的五彩祥云、仙鹤与仙乐?”
“五彩祥云是我家师妹的,她去云州寻了好久。仙鹤只是戏幻之术,白鹭道友倒是真的。”林觉对他说道,“仙乐则是我们出发之前,特地去南山找另一位仙人借来的。”
“毕竟是罗公的重要时刻,罗公德行圆满,功绩无双,我们也得给罗公充充场子。”小师妹说道,“也好让世人和后人知道罗公不凡。”
“哈哈哈……”
这自然是他们早已说好的。
罗公吃了元丘果,寿元太长,若不想一直坐在皇位上,忍受故人后妃都逝去的孤寂之苦,将自己的子孙后代一一熬走,又感受他们的怨恨,便只剩下出家修行这一条路——可既出家,何不去寻一位真正的仙人,去寻一位故人,和他一同清修自在呢?
罗公也早已经想好了。
只不过人本就矛盾,哪怕早就想好了,也安排好了,可当到云上,离开京城往深山去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座京城与城中的宫殿。
“不舍得吗?”
“只是放心不下我那太子罢了。”
“罗公敬请放心。子孙定不如你。”
小师妹不禁瞄了他一眼,还以为这位师兄是要安慰他呢。
又听师兄说道:“后人自有后人福,春来秋往,花开花落,哪个朝代不衰弱不更迭?”
这句话也只有仙人可说了。
寻常人乱说的话十有八九是要被斩头的。
“唉,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呢?所谓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年万年万万年,不过是好听的话罢了。”罗公叹息,“当初刚诞下儿女,立志要将他教育得更胜于我,后来见他慢慢长大,明明有名师,有我这个父亲,还是显出平庸来,又听了道长的劝解,本来以为已经接受了他的不足,不曾想到了现在,还是怕他会负了这天下百姓。”
罗公停顿一下,摇头感叹:“此时心境与刚诞下儿女时,真是完全不同啊。”
“都是这样啊。”林觉叹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哦?道长也是?”
“我与罗公恰好相反。”林觉也是摇着头说,“本来我收徒之时,想的只是有缘即可,并不看重他们的天赋,也对他们没有任何要求,觉得他们修为如何是他们的造化,能得多少道行就得多少道行,能习多少本领就习多少本领,能、能活多少年就活多少年。可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时间一长感情便慢慢深厚,就算没有别的目的,也想要他们成真得道,与我们相伴长久一些,免受分离之苦,如此倒是矛盾。”
旁边的小师妹也是沉默着。
“仙人也是人啊。”
罗公感叹着仙人也看不开的事,又感叹还是仙人道家好,就算不舍,也是感情上的不舍,与任何利益无关,就算忧愁,也是一种清淡的忧愁。
五彩彩云向着枫山飘去,引得下方百姓注视。
彩云飘得很慢,云上是清风、白鹭与白狐,几人吹风对谈,仅是不知不觉间,宫中的暮气与繁琐就已被吹走完了。
第560章 紫帝荡魔
青苔古路,和风吹雾,山花烂漫之间,不知何处鸟鸣声。
狐狸在花枝间跳跃,彩狸一走一顿的跟着人走,三人沿着古路边走边聊。
“罗公在信中留了什么?”
“无非是对子孙的三个告诫罢了。”罗公说道,“一是尊奉南天师,在他百年之后封他为帝君,做表率祭拜他;二是告诫他们刚硬不屈,不得轻易割地和亲,哪怕是向神灵,也不得随意低头;三便是……”
罗公略微抬头。
狐狸脑子与人不同,有路不走,就爱在树枝间跳,正落在旁边的桃花枝上,低头与他对视。
“我料到道长今日来接我,会与扶摇一起,兼之道长与扶摇的传闻已经传遍天下,便在前两年将九尾狐也定做了龙凤之外的又一瑞兽,让后人继续尊奉九尾狐,不得将之打为妖孽。”
“罗公有心了。”
林觉脚步不停,思绪也不停。
这些年来,虽然他并没有明说,不过罗公何等智慧,他既了解林觉和扶摇,也与紫帝暗争多年,又过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他与紫帝的矛盾?
这算是一柄双刃剑。
可能会对九尾狐有所帮助,也能会更加刺激紫帝。
不过影响应当也不算大。
毕竟就算是被人间奉为瑞兽、地位崇高无比的真龙神凤,九天也不算很在乎。
“道长这里真是幽静啊。”罗公左右打量,羡慕无比,“春日山花满地,夏日遮阳避暑,秋日硕果累累,冬日又银装素裹,四季仙气萦绕,不受任何外界纷扰烦忧,真是世人向往的仙家福地啊。”
“就看罗公呆不呆得惯了。”林觉说道,“这里清净是清净不过可没有宫里那么多人伺候衣食,虽然有弟子做饭,不过也都是些粗茶淡饭,不知罗公还能不能习惯。”
“我岂是那般娇气之人?”罗公笑了,“给我分两亩地、一亩田就是,我也学学那些随我一同打天下的老将们,解甲归田,悠然自乐。”
“这普天之下,还不都是罗公的地?”
“哈哈哈……”
逐渐走到小路尽头,显出一座高山、一面垂直高耸的悬崖绝壁,云雾也只在它的腰间,可在悬崖绝壁之上,却有诸多古朴典雅的楼阁殿宇,有探出枝头的古松与放出灵光的仙树,又有长廊通道将之连接起来,与山花、云雾、仙树一同,构成了一片仙幻奇异又冲击眼睛的画面。
罗公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不过每次也就一眼,又隔得久,每次还是会觉得震撼。
“道长这里的壮观,不亚于皇宫啊。”
“罗公这就过奖了。”
就在这时,悬崖绝壁之上陆续有人飞身而出,有万公、陶道长等人,也有许意、普梅和衔朱三个弟子。
又有一个背着一捆柴禾的少年从林中走出,看见自家新拜的还很陌生的师父带了一位客人来,师兄师姐和护法们都来迎接,不禁好奇又无措。
“见过陛下。”
万新荣、陶道长与貙人曾与罗公并肩作战,在众人中是与罗公最熟悉的,如今大家年纪都大了,他们道行本领也高,加之又是故友,于是眼中也没有什么皇不皇帝的了,只笑嘻嘻出来行礼。
甚至万新荣还说了一句:“陛下国事果然繁琐这些年来,都老成这样了。”
他们都喝过林觉从元丘仙境带出来的赤泉水,此刻正是青春样貌,而罗公虽然吃了元丘果,却没喝赤泉,一百多岁高龄,样貌难免苍老。
罗公也是笑呵呵的,摆着手回答道:“比不得你们跟着仙人修行。”
“见过陛下。”
剩下两个护法,贾巧子与蔡灵玉就要恭敬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