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一些波折,好险走到今日。”罗公从他手中接过酒杯,欲言又止,叹息开口,“道长啊,我今已无一个说话的人了。”
“一个也没了?”
“一个也没了。”
新登基的帝王卸下龙袍,好似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单枪匹马佩着宝刀闯荡江湖朝堂的武人,只是当日武人的意气风发来自于年轻气盛,来自于身上那家传的宝刀与长枪,可如今年轻不再,宝刀与长枪上的意气也移到了这身龙袍上,在这夜深人静中,随着刚才一并被卸掉了。
此时还披在身上的多是风霜与疲惫。
“当年随我一同出京的那些江湖好手,在后来的征战中,要么折了性命,要么也闯出了头,家大业大,将自己当将军了,将我当皇帝了。而今各方利益牵扯太深,哪怕神灵都想从我这里谋取香火,和谁说话都变了味,有时我真觉得,不止道长成了仙,我也不再是人了一样。”
“南公呢?”
“南公自是刚直不变,可我在处事时,哪怕尽力所为,也不见得能如当初那样如他的意,亦不知他看我的目光会不会变。”
“帝王常常如此。”林觉劝解道,“既然已到了这个位置,便好好做个皇帝吧,莫要忘了当年初心。”
“那请放心。罗某之所以坐上这把烂椅子,便是觉得别人做皇帝还不如我。”罗公握紧酒杯,胸中自有豪情,“我定整肃风气,查办贪腐,剿灭贼匪,平衡南北,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但愿如此。”
“道长现居何处?”
“枫山深处。”
“罗某可还能再见道长?”
“如今罗公身为帝王,政务缠身,我也成真得道,去深山避世清修了。不过每逢罗公大寿,我还是要来贺礼的。哪怕自己不便前来,施术也得到罗公的梦中相会一次。”林觉笑道,“除非哪日,罗公已经忘却了当年的情谊,我便不再来了。”
“如此甚好!”
罗公举起酒杯,与他碰杯:“兴许有朝一日,罗某昏庸无道,也成了年轻时自己咒骂的昏君,还得道长来将我点醒。”
“哈哈我倒不介意行此一事……”
“若点不醒!就请道长将我劈了!”
如今的帝王刚刚继位,满怀英雄豪气,壮志明心自是发自肺腑说出这么一番话,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林觉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那我可不敢劈死一个开国皇帝。”
“嗯?”罗公敏锐察觉到了他这一眼,“此刻举头三尺,也有神灵在听吗?”
“先前有的,我来之时,他们便离去了。”
“自打我进京后,也常常有神灵入我梦中。”罗公皱起了眉,也沉下了脸,“我不曾听说以前的帝王也有这般事情。”
林觉看他这样子,便知道那些神灵托梦给他做什么了。
定是一些指手画脚之事。
以北方神灵的性子,就算只是提建议,估计也很难做到人间的委婉柔和。
若是寻常的皇帝,可能真就听了。
开国皇帝却都是人中之龙,风采绝世,骄傲无比,绝不会因神灵住在天上,比自己早死一些年,就觉得他们高自己一等。
罗公这样的人,还是草莽之时就敢拔剑斩神灵,如今转战南北,开朝为帝,更是如此。
“上任天翁主张无为,任神灵自由发展,人间自治,如今的北方神灵倒确实要比以前的神灵更霸道一些,或许对人间的干涉建议也会更多。”
“原来如此。”
罗公面上静了下来:“难得相见,不谈这些。谈些故人与往事吧。”
那是徽州的初次相逢。
默然自移的山仍在那里,帝王说今年带兵南征之时,还要再去看看。
又说当年与他分别之后,打马徽州,罗公还曾见过如今的越王,只是当时的越王是个没有实权的地方贵族后人,当时的罗公也只是一个出身于没落将门世家又南下离家闯荡的武人,谁也不曾想到如今的天下是他们二人兵锋相对,只能感叹命运玄奇,造化弄人。
说魏水河的妖怪与神灵。
潘公虽然取胜,可神灵的争斗毕竟克制而又讲究,加之罗公与那魏女也算是旧识,因此也并未将之彻底抹去,而是依然让她在魏水河中,只是神像牌位都不进入河神庙宇,任她自行经营信仰,自生自灭去。
说在北边与大足的交锋,说他也听过的雪莲会,说他带着铁骑在灰墨色的大山中驰骋突袭,听说道人曾在那里镇守除妖。
二十年往事,付之夜话中。
几年风雨,一叹而过。
连小师妹也听得认真。
唯有狐狸不解忧愁只觉得这间房子大而老旧,到处是帷幔的巾巾吊吊与垂下来的流苏,它忍不住伸出爪子去勾着玩,几盘菜各尝一口,又见屋中许多花瓶摆件古董器皿,让它忍不住凑过去仔细观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任那道士在那叽里咕噜。
不觉竟是天明。
第506章 紫霄宫与紫帝
昨夜的长谈,真似梦一场。
当初徽州路旁偶然相逢,一个求功名爵位,一个求仙道长生,后来再相遇,一个以武护道,一个以道护武,降妖除魔庇护一方百姓,转眼间武人策马打下了整个天下,道人也修行圆满成真得道。
放眼此刻整个人间,再没有比此时的罗公更高的人了,即便是那四座道教名山,四位符箓派的“真人”,在一位帝王面前也需毕恭毕敬,更别说一位自己打下天下的开国大帝。
可是仙人面前却没有帝王。
帝王面前也没有仙人。
只有一个武人,一个道人,相识多年。
兼之故人相逢的轻松喜悦,没有任何军政要事利益相关,也没有任何刻意逢迎的淡然,哪怕话题无趣也成有趣,又像是给刚从血海中踏过来、尸山中杀出来的他饮了一杯淡茶,洗净了那满身的血气与戾气。
罗公记得到天明前,桌上的酒菜早已被吃尽喝干吃尽,道长还笑着说,下次为他带榔头山的千日酒,说那是人间少有的美酒,便与他告辞了。
两个道人与狐狸先后化作清风离去。
当时便恍惚了一阵随即在床上小憩片刻,又做了个梦,梦见当年武人趁年轻意气孤身出门闯荡,打马江南。
那个武人策马指着远方说:
“山默然自移,天下兵乱,社稷亡也。”
说:
“山徙者,人君不用道,士贤者不兴,或禄去,公室赏罚不由君,私门成群,不救,当为易世变号。”
又说:
“我祖上本是将门世家,如今没落了,因为觉得此是天下风云交际之时,于是我才离乡进京便是想要重入军阵,凭借一身武艺在天下闯出一番名堂,在生死之间,为我罗家再度博得一名。”
年轻意气,凌云之志。
当时哪能想到今日?
睡醒之时,仍觉不真实。
……
刚刚天明,京城街上很是寂静。
两人一狐沿着街道慢慢走。
放眼看向四周,俱是熟悉风景。
清晨清冷,脚步声轻柔。
“我记得以前这个时候,京城已经开始有很多卖菜的商贩进城了,这些大户人家门口,也有官家仆人在门口等着采买了。”小师妹伸出手,用手上的剑柄指着两旁,“现在人怎么这么少?”
“毕竟战乱刚走,人间初定。”林觉说道,“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了,但愿罗公会带来一个更太平的盛世吧。”
说着停顿一下,转头问道:
“师妹寻金精可还顺利?”
“还算顺利。师兄说的可能藏有上品金精的那只妖怪我没有去找,免得起争斗抢夺,我去了六师兄说的时常孕育出上品金精的那片大山,在山里找了几个月,总算找到了。”
“若有找不到的,或者麻烦的事,可一定得来找我。”
“这就不必说了。”
谈话之间,两人已走过聚仙府的官署,来到了一间刚刚翻新的显得陌生的道观前。
“咦?”
这是原先观星宫的位置。
不过道观门口已经大变样,也摆上了两头凶猛的石虎,门上牌匾写着“紫霄宫”二字。
两侧写着楹联:
山雨欲来,且休息片时,再朝金阙;
岭云初上,看森严万象,争捧紫虚。
“紫霄宫。”小师妹抬头,“他们用了观星宫的原址。”
“没办法,京城就这么多地方,已经占满了,若不拆别的地方,便只有这一片废墟了。院墙规划都是现成的,从这上面建倒也容易。”林觉也抬头看着这间宫观的门头,“不过他们动作倒是快。”
“是啊。”
“师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大醮吗?”
“当然记得。鸣啁山烟霞观,他们的斋饭没有什么油水,但是吃着很舒服。”小师妹说道,“我们还在他们竹屋门口烤了兔子吃。”
“扶摇还记得吗?”
狐狸一脸严肃,仰头定定把他盯着。
“此处道人应是从烟霞观来的。”林觉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里面大殿尚未修好,观中也没有人。
二人一狐只好化作清风,自那门缝中进去,道人进道观,看看见过面的神灵,不偷不抢,倒也坦然。
里面格局大体还是和观星宫类似。
不过大多道观也都是这样——
进门先是外院,两旁低矮房屋,用作客堂,留宿香客。
自然了,这是京城,虽然新朝初立,却也不缺达官贵人,没了老旧的,自有新的显贵,这间紫霄观今后的地位不必多言,自有无数王侯将相达官显贵要在忙碌之余来这里求个清净,寻常百姓是住不进来的。
前面便是最大的宫殿,天翁殿。
不过改名叫紫帝殿了。
“上古时候,天上主神都叫青帝黄帝黑帝赤帝白帝,后来改叫天翁上帝,听说如今这位大帝又改回去了,仍然沿用原号,以紫帝作为简称。”
宫殿的门没有关。
林觉一眼就看见了正中央那位身着紫衣华服、戴着冕旒的大帝神像。
原先的天翁则被换到了旁边。
似乎他们换了个位置。
左右还有两间偏殿,都名为神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