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见到皇帝的时候,皇帝已经把两鬓白发遮掩了起来。
“臣女见过父皇。”
一丝不苟行了一礼,长公主直接询问,“父皇召见我,是因为花萼楼一事吗?”
皇帝没有出声,也卸下了威严,温柔地看着长公主。
难得的父亲慈爱出现,长公主很是意外,然后拒绝,再次一板一眼生硬问道:“还请父皇示下,可是因花萼楼一事召见臣女?不知父皇要如何处置?”
皇帝眼神微动,慈爱消失,恢复成圣人不仁的天子威严:“利是。”
“臣在。”
大貂利是躬身上前几步,低垂着脑袋应声。
“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共审花萼楼逼良为娼一案,无论查到谁,严查到底。”
“喏。”
“着仙神司查花萼楼买卖女子亡魂一案,着都城隍、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领天下各州府县城隍无条件予以配合,此案同样一查到底,该杀的杀,该贬的贬!”
“喏。”
“着吏部,京察!”
“喏。”
“去吧。”
“喏。”
大貂利是行礼拜别,不敢耽搁,立即下了蓬莱山,带着皇帝的意志往中书省去起草诏书。
几封诏书拟好后,还要经门下省审核。
如门下省认为诏书有失宜之处可以封还,有错误者则由给事中驳正。
没有失宜,没有错误,再由尚书省执行政令。
“就这?”
长公主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下文,眉头紧紧蹙起,“如此处置,不罪首恶,岂不是儿戏?”
“就这。”
皇帝漠然说道,“你还只是皇女,连储君都不是,朕如何处置国事,你可以看,可以听,但不能指手画脚,明白吗?”
长公主霍然抬头,朗声驳斥:“太祖言,天下,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更非一人之天下。国事处置不当,如何不能言?”
皇帝转过身:“你累了,暂住玉泉山,三年!”
这是要圈禁长公主,不让长公主在三年内出来活动的意思。
“喏。”
长公主默然站立片刻,一丝不苟行礼,随即告退。
决定掀了花萼楼,戳破这个大庸天朝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都当作看不到的脓疮,的时候,长公主就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以当今皇帝彰显了三十年的对亲亲之谊的看重来推断,圈禁是她最有可能受到的惩罚。
所以她才会问陶铁,又似自问,那个问题。
“如果你有那个能力,但是这么做了,会得罪很多人,损失很大的利益,并且让自己的未来断掉很重要很重要的可能,你会让它消失吗?”
毕竟争夺储君之位的关键时候,消失三年,影响太大了!
甚至极有可能因为这三年,导致彻底无望储君之位。
不过做都已经做了,长公主不后悔。
下了蓬莱山,出了大明宫,连公主府都没得回,长公主便被送进了玉泉山中。
这让一直暗中关注着花萼楼一事后续的诸多人反应不一。
二公主与六公主心道大姐果然说到做到。
四皇子与七皇子两人这时才明白,他们各自的姐姐今天的表现到底因何而来。
不过对于自己被严防死守一事,两人皆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又不是说大皇姐今晚闹了一通,父皇和群臣会牵连责怪到其他人头上。
即便他们今晚出府活动,也不会有任何不好的影响。
三皇子心中冷笑,很是看不上长公主这种不顾后果的决绝莽撞行为。
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迂回,什么叫手段。
就算想要掀了花萼楼,何必闹出如此这般动静?
完全可以奏请父皇,请旨查办。
届时,既能达成己愿,更能不留多少后患,何乐不为。
五皇子愣了一会儿,很快回过神来,招呼着自己请来的二十五名武修英才天骄,大声嚷道:“喝!今晚不醉不归!”
单翼、兰陵等二十五人自然也听到了雷声与长公主的轻喝与暴喝。
交头接耳之下,几位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的武夫透露出了一些与花萼楼有关的消息。
所以,在座二十五名武修英才天骄,哪怕先前不知,此刻也知了此事的严重性。
因此,五皇子的这般表现,让二十五人着实非常意外。
讶异了一下,方才纷纷反应过来,欣然接受,高高举起酒碗,响应五皇子的号召,大声嚷道:“喝!”
“哈哈哈哈……好!”
五皇子仰头闷了一碗酒,觉得有些不够爽利,干脆摄起一瓮,拍开泥封,大口大口灌。
门口,宾客潘然双手搓脸,没眼看了。
为什么五皇子只在霓凰仙子面前才能正经起来?
其他时候,真是……一言难尽啊。
魏国公府,宗祠。
当代魏国公徐渭雄端坐在上首左边的主位上,右边座位上坐着族老。
徐氏内部几房的当家人坐在下面左右两边的座位上。
徐渭雄面容沉静,气度俨然,不怒自威。
族老头发全白,满脸皱纹,枯瘦,但精神矍铄。
各房当家人的养气功夫没有修练到家,好些人沉不住气,怒瞪着徐渭雄,眼中若喷火。
若不是顾忌这里是宗祠,怕是这几人已经指着徐渭雄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咳咳……”
异样的氛围中,族老清了清嗓子,颤颤巍巍站起身,“你们把老头子我从床上喊起来,一副天塌下来的急切样子,到了这里,又一个个的不说话。这是作甚?特意折腾老头子我吗?人老了,觉就少了,能睡个安稳觉不容易。刚睡着呢,就被你们吵醒了,真是……一个个的,一天天的,能不能让老头子我省点心?”
这一番絮絮叨叨的话,声音不大,语气不急,却说得徐氏几房当家人脑袋低了下去。
“叔公,”
徐渭雄及时起身,搀扶住族老的左臂,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族老右手颤颤巍巍抬起,竖起手掌:
“不用你替他们解释什么。一群蠢猪尔!
自己眼光短浅,还不允许你眼光长远。
不就是一块太祖铁券吗?舍了就舍了,有什么大不了?
太祖登天都一千多年了!
他老人家与大庸有牵连,与我们徐氏的香火情早就没了。
徐氏先祖替太祖扛旗,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是不错,可太祖也酬功了。
国公,与国同休,铁券,徐氏,富贵已极!
如今新一轮大劫将至,守着那块铁牌子有什么用?
渭雄啊,你不要理会这些蠢猪,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依老头子我看,你这次不仅没做错,反而做得太对了!”
说了一大通话,族老的气息有些紊乱。
徐渭雄赶紧轻抚族老消瘦的后背,帮族老顺顺气。
喘匀了呼吸,族老瞪着浑浊的老眼,依次扫视几房当家人:“你们这些蠢猪,以后要是再对渭雄的谋划指手画脚拖后腿,老头子我就请族规,在徐氏所有族人面前,扒了你们的裤子,打你们的屁股。”
撂下这句话,族老轻轻拍了一下徐渭雄的手臂。
徐渭雄会意,立即搀扶着族老走出宗祠的议事厅。
出了宗祠,族老挑眉,小孩似地炫耀:“渭雄,老头子我刚刚威武吧。”
徐渭雄大声嚷道:“将军威武!”
这一声将军让族老更加开心,推开徐渭雄的手臂,努力直起了腰背,手舞足蹈,步伐一颠一颠的,似在蹦蹦跳跳,独自向前走去。
徐渭雄见了,一双大眼泛起了点点水光。
朦胧中,前面那个努力挺直但消瘦佝偻的老小孩身影,与一骑当先,率军一日之内连破十三家海外魔门的大将军徐昆仑的威武身影重合起来。
然而只重合了片刻,威武将军身影消失,只余老小孩。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最后一役中,诱骗了废太子李据的圣女出身的海外魔门,引爆了护山大阵。
彼时尚未被另立为太子的当今皇帝冲杀在前,没能及时后退。
是徐昆仑单枪匹马,再次杀入殉爆中的海岛,把人救了回来,自己却身受重伤,修为尽毁,药石无用。
徐渭雄微微摇头,撇开这些回忆,跟上已成老朽的徐昆仑。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过去的事。
风中残烛一般的废太子李据,此刻回到了位于花萼楼地下的密室。
这间密室不大,相较于花萼楼的规模,可以说很小,只几丈见方。
密室当中布置简陋,一张蒲团,一个石塌,以及一口紧挨着石塌的棺材。
天然水晶掏空制成的棺材晶莹剔透。
躺在里面的绝美女子除了没有呼吸和心跳,宛如活人。
李据绕着水晶棺走了一圈,怀恋地最后看了一眼绝美女子,缓缓躺在石塌上,闭上眼睛。
石塌比棺材矮了很多。
李据躺下,又刚好和水晶棺中的绝美女子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