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凡间来 第1418节

“许先生来了,许先生来了。”

不知谁发一声喊,拥挤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儿,大家热情地将许易迎了进去。

不似其他读书人,轻贱使力气的力巴,许先生乐意和大家挤在一处,众人皆觉荣幸。

许易抱拳行礼,进了圈子,按住想要给他让位的两位老者,冲体态雄壮的江先生拱拱手,道声“打搅”,便挨着大树立了。

他来这儿听故事,也不是十回八回了,众人皆知他的秉性,便不再劝。

正巧一位少年说完故事,领了赏钱退下,带着孩童,颠颠儿买零嘴儿去了。

少年方才正中的蒲团上离开,一位眉眼俊俏的中年坐了上去,看身姿显然是练过,一开口,声音发飘,立时就有人认出来,说是梨花班的唱女旦的崔先生。

崔先生才一开腔,便被江先生打住,“这位老兄,我这里收的是未入文字的故事,诸子之书,百家之言,乃至稗官野史,小说戏剧,一概不收,您唱的这出感业寺,我听过,抱歉抱歉。”

崔先生却似乎有极强的倾诉**,就不肯下去,勉强凄凄婉婉诉了一段身世,发泄一通,被众人请了下去。

崔先生下去后,上来了个头发花白的中年汉子,说的是从他爷爷处听的,一个猎户打猎的故事,故事并不离奇,但有劝恶向善寓意,颇有教化之功,崔先生赏了的三大枚,那人千恩万谢下去了。

九十四章 故事

陆陆续续又有十余人登台,故事或长或短,或有刚起了头,便被江先生请下去的。

从日暮时分,直说到新月初上,场中气氛始终热烈。

终于,无人主动登台了,江先生照例抱拳问,还有没有故事,话音方落,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朽有。”

声音从后面传来,人群散开,行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年岁怕有八十多了。

看其服饰,虽不说华丽,但也是绸子衣衫,腰间悬玉,绝非像是为了区区三文钱,贩卖故事之人。

江先生起身抱拳一礼,道,“多谢老先生前来捧场。”老人明摆着不是为了挣钱,他就得承这个人情了。

说着,便又招呼人,搬来一把椅子,老人年纪大了,坐蒲团,起立太费力。

老人也不客气,径直在椅子上坐了,捋了捋银须,道,“江先生的名气,老朽早就听过,如雷贯耳。江先生的书,我也看过,醒人耳目,传播广泛,有教化世人之功。今日老朽要说的故事,不要江先生的钱,但请江先生将其录在你的下本书上,传扬于世,老朽便极为承情了。”说着,抱拳一礼。

江先生连忙回礼,道,“多谢老丈爱重,只是江某写书,对素材的挑选,是极为严谨的,老先生的要求,恕江某不能承诺,只能说,倘故事真的极好,江某自会录下。”

老人点点头,开始说故事,“淳安十六年,张生,刘生乃云安县举子,结伴而行,赴东京城参加乡试,过寒山时,逢天下大雨,天色将夜,路远湿滑,只好夜宿山神庙,行至庙门时,闻听几声凄厉的狼嚎,不多时,林中蹿出一只白兔来,那白兔通体雪白,宛若玉雕,眼神灵动,灵秀天成,引得张生,刘生,竟学人作揖……”

话至此处,被江先生打断,“好叫老先生知晓,我这里只收未成文字的故事,不知这故事是老先生假想而成,还是听前人所言?”

“此非故事,乃是真人真事。”

老人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世有修士,精怪,举世皆知,但对凡俗而言,毕竟太过高远,一生不曾得见修士,精怪者,是绝大多数。

江先生点点头,老人便接着讲了下去。

故事才开头,许易便大概猜到是个什么路数了。

昔年他在许家村,以讲书为生时,此类故事组织得不要太多,老人说是真事,他也信了,但猜测后续套路,无非是书生遇狐仙,狐仙报恩,两人情投意合,谱写一曲人妖相恋的美好赞歌。

若是这样的故事,哪怕是真事,他也听得乏了。

若不是因为担心此刻动身,会弄乱场地,搅扰他人,他便离开了。

果然,后面的故事发展,和他预料的如出一辙,张生胆勇,持剑吓退馋狼,救了那玉兔,刘生出手为玉兔裹伤。次日一早,玉兔消失不见,张、刘二生入东京城中应考,竟双双落榜。

三载后,张、刘二生再度应考,却在这寒山脚下,遇到了一个秀美婉约的白衣女郎,唤作秀娘。

不出所料,秀娘便是那玉兔,三载之后,修行有成,来会两位恩公。

秀娘容貌艳丽,气质天成,张、刘二生,皆心生爱慕,彼此君子之争,同向秀娘袒露心意。

秀娘自承乃是妖族后,刘生震怖,再不敢提爱慕之意,张生不拘世俗礼法,遂得秀娘真心。

直至秀娘和张生成婚当夜,唯一的贺客和主婚人刘生,望着一身红妆的秀娘,心中悔意如海,是夜伶仃大醉。

尔后,刘生远行,三十载后而归,却得知张生和秀娘早在十年前,便即和离,张生已然再娶,生儿育女,并借助秀娘之力,让两个儿子皆成了修士。

可怜那秀娘,垂垂老矣,哀哀将朽。

而那张生,却一娶再娶,生得七子八女,满门富贵。

整个故事极长,足足讲了近两个时辰,其间细节之多,之详细,超乎想象。

张生,刘生,秀娘之间的情谊,也在这无数细节中得到体现。

只是苍海沧田,悠悠经年,最后以这样的方式收尾,不由得所有人心生感叹。

故事讲到最后,老人涕泪横流,直乎苍天不公。

场间众人下泪者极多,一场人、妖奇恋,荡气回肠之余,却以这样的方式收尾,当真令所有人扼腕叹息。

便连许易也被代入进去,因着他和夏子陌之事,他对那张生竟生出了切齿之恨。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江先生录完,轻拍案道,“人生何情最可悲,人世何情不可忘。我想相恋之初,那张生和秀娘的海誓山盟,未尝便都是假的,奈何敌不过岁月无情,人心易变,可叹可叹。”说罢,起身冲老人一礼,道,“适才老丈说,此非故事,而是真人真事,还提及了东京城,淳安十六年,于今是泰安三年,距今八十二年,莫非正是发生在这东京城中的一件故往之事,不知这张生,刘生,可还健在,那秀娘又在何处?”

适才的故事,实在惊心动魄,此时,将入深夜,却无人离开。

老人一抹脸上的涕泪,肃然道,“我便是那故事里的刘生,张生便是……”

老人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断喝,“刘世叔,口下留德!”

喝声落定,便有滚滚蹄声奔腾而来,灯火下,却见一位黑袍中年,骑着一匹如碳火般通红的神驹,从巷口冲了出来。

眼见到得近前,也不减速,顿时将人群吓散。

黑袍中年冷喝道,“一群下贱东西,终日不思劳作,嚼舌根子,倒是不闲着,看来这水井巷的差役还是派的少了,看把你们闲的。都给我滚!”

众人皆不识得那黑袍中年,看他装束气度,便知是惹不起的贵人,平日被喝叱欺负忍耐得也习惯了,谁也不敢多话,仓皇退散。

说到底只是听个故事,犯不着为此得罪那招惹不起的贵人。

顷刻,众人散尽,只剩了江先生,刘生,许易立在场中。

九十五章 张生

“遮没你就是那许易许先生吧?”

黑袍中年一抬马鞭,指着许易喝道。

“正是许某。”许易很奇怪,这人和自己从未照过面,缘何认识自己。

黑袍中年道,“某此番来,正是找你,家中有急事,久闻许先生文辞,书法,皆是一绝,家母非要请先生代为录书,这就走吧。”

说罢,指着江先生道,“江兄的书,在我龙腾阁卖得向来不错,我龙腾阁也没亏待江兄。但江兄当知道什么事儿该写,什么事儿不该写。有的道听途说之事,不小心写了上去,弄不好便招来灭顶之灾。”

“张三儿!”

刘生一声断喝,须发结张,百岁有余的年纪,竟依旧中气十足,便听他怒骂道,“便是张老大也没你这般骄狂,此事即便江先生不录,我还不能找人来录,张中行这些年做下的丑事,还怕人说?你还想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黑袍中年脸上青气满溢,胸膛忍不住剧烈起伏,指着刘生道,“刘世叔,你休要欺人太甚,若非家父有言,你,我……”

“怎么?想对老家伙动粗?借你十个胆子!”

刘生指着黑袍中年骂道,“就是你那老娘,见了老子,也得毕恭毕敬,反了你了,张中行最后一口气咽了没,没咽的话,老头子正要问问他这个老畜生,是怎么下的你们这一窝小畜生的。”

黑袍中年鼻子都气歪了,指着刘生直喘粗气,却说不出话来。

忽的,又有快马驰来的声音,来的却是一名张家家丁,高声道,“太爷不行了,三爷,老太君正催呢。”

吧嗒一下,刘生的手杖摔在了地上,指着那家丁喝道,“你给我滚下来。”

那家丁识得刘生,知道这位在张家人面前有多横,连老太君都扛不住,赶忙滚下马来。

刘生冲到马前,踩着家丁的背脊,爬上马来,急急大马去了,一把老骨头在马背上,颠来倒去,看得让人心惊。

刘生才去,黑袍中年一挥马鞭,马鞭在空中洒出一团花,将许易卷了,拽上马背来。

蹄声嘚嘚,瞬间便去得远了。

黑袍中年胯下神驹,极为神骏,即使驮着两人,依旧后发先至,赶在刘生前头十余息,到了地头。

“许先生来了,来了,母亲,爹爹咋样了……”

才领着许易看见正房的房门,黑袍中年便呼喝开了。

许易随在他身后跨进房来,轩敞的房间内,跪了足有五十余人,当中最前的五个中年,和黑袍中年有些连像,多半是张家兄弟。

还有二十余人或站或坐,皆是女性,人人服饰华丽,珠光宝气,年岁跨度极大。

当中主座上坐的是个六十余岁的老太君,气度威严,面目严厉,却不掩姿容,想来年轻时,相貌必定不俗,显然,此人正是张家老太君,那张生的正室。

在张老太君两侧,各坐了两人,年岁皆在四五十上下,其余十余人,年岁从三十余到十**,形成完美的梯度。

这些人立而不拜,还正面受着张家兄弟的大礼,并不侧身而避,如此,这些女人的身份,便不难猜,多半是张中行的妻妾。

而刘生先前的故事,也能佐证这一点。

“跪那儿!”

张老太君横眉冷道。

黑袍中年不敢造次,当即跪倒。

张老太君微微冲许易点了点头,道,“久闻先生高名,今日劳动先生前来,正为请先生笔墨,录下一份文书,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张老太君话音方落,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托出一个红绸托盘,内中躺着一个十两重的元宝。

许易过往干的此类活计不少,就属张家的礼金最重。

他现在完全转换心肠,将自己锤炼得一副凡人心肠,见得这区区十两的元宝,心中竟忍不住生出欢喜来,盘算着可以切上几斤猪头肉,买上几坛老烧,还一下几位老街坊的人情,也能换上几床锦被,再卖个软塌。

剩下的钱,存李二家的饭馆,至少小半年的嚼裹便有了。

当下,许易便在张家人准备的文案前坐了下来,笔墨都是现成的,他静听着人家说,他写便是了。

事实上,他也对这一家极为好奇,尤其是那张中行。

他方落座,外面传来几道喊声。

“刘老太爷,您老不能进,不能进……”

“是啊,刘老太爷,您哪回来都行,今儿个真不能进,不是小的们拦你,实在是……”

呼喊声未来,又传来哎哟声,显然是刘生动了粗。

随即便听刘生呼哧带喘地吼道,“孔秀英,孔秀英,滚出来见我……”

孔秀英正是张老太君的名讳,已经几十年没人敢叫了。

“大胆,老家伙太无礼,母亲,我去叫人把老家伙赶出去。”

一个三十来岁的劲装青年,高声道。

此君正是张家老六,非是张老太君所出,一直颇得张老太君信重。

“大胆小儿,连上下尊卑都没了,掌嘴!”

张老太君勃然大怒。

张家老六低声应是,噼里啪啦自掴耳光,一连十余下,瞬间面颊红肿。

张家老太君看也不看他,挥了挥手,老管家会意,不多时,便将气鼓鼓地刘生迎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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