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易朗声道,“久闻黄兄为人风量雅致,特立而高标,某问黄兄一个问题,敢问黄兄对你麾下的妖怪噬人如何看?”
黄开嗤道,“我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说辞,未料和他那些竖儒没什么区别。妖噬人,和狼吃羊,毫无二致,此乃弱肉强食,何须一辩?”说话之际,看向许易的目光,已凶光四射。
只要许易一个应对不善,他绝不会再给许易哔哔的机会。
便在这时,许易又放声笑了起来,空荡荡的大厅,一片死寂,只余他的笑声在回荡。
眼见黄开便要发飙,便听许易高声道,“妖吃人和狼吃羊,岂可类比?妖与人皆秉天地之灵而诞,通天心,明地意,学而知礼,知礼而通大义。某游历天下,交往故友无数,其中不乏有不通修为的凡俗之辈,其中多的是风雅之士,英雄豪杰。”
“试举几人为例,某有一友,姓王名徽之,会稽人士,身无半点修为,一介读书人,家贫无立锥之地,却性好读书,亲民而爱人,一日大雪,他忽然想念起了百里外的朋友戴安道,时已入夜,一念既动,王徽之立时放舟南下,驾一叶扁舟,过怒涛,冲风雪,至戴家,临及门边,驻足不前,忽而折返,归来,友人问,既见安道,归之何速?徽之如实告知,友惊,问,既至门前,为何不入,徽之答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话至此处,许易抱拳道,“敢问黄兄,此俗世一凡夫,其人如何?”
撕拉一下,黄开将掌中折扇,揉成一团,一把将熏香白衣撤开,满面通红。
见他如此作态,黄丞怒喝一声,“左右,给我擒了此贼!”
哗啦啦,满厅将士兵甲齐动。
“都给老子住手!”
黄开暴喝一声,劈手将黄丞丢了出去,“还不给客人看座!”
说着,他冲许易抱拳道,“不见先生,某竟不知天下还有这样风雅人物,率性天真,自然淡泊,真令黄某悠然神往。”
不止悠然神往,还自惭形秽,否则,黄开也不会将他自认风雅的标志山水扇、熏香衣尽数扯去。
他的性子,黄丞自以为看明白了,却不知看得最清楚之人,正立在堂下。
彼时,在听钟无介绍黄开的情况,许易便将力破的方案排在了第二,而将智取提到了最前。
入凤栖山以来,所见所闻,让他对黄开整个人的认识,越发立体了。
恰逢黄开听戏龙博传,许易虽在远方,感知之下,却对厅堂内的情况洞若观火。
龙博传的故事,他也听过,再观黄开脾性,基本已十拿九稳。
在他看来,这黄开就是个没成熟的中二少年,正是特立独行,渴望认可的时候,所作所为,也都是奔着这个方向去的。
明明不吃人,却偏偏要犯天条,收容吃人妖怪。
放在常人眼中,这完全不正常,没有丝毫利益可言。
可在中二少年处,再离谱的事儿,都逃不过一个解释,三字:欲显尔!
说白了,就是妖显示自己,显耀自己,别人不敢干的事儿,自己敢干,不但干了,还大张旗鼓宣扬。
摸清了黄开的脾气,许易要做的不过是对症下药。
一个“雪夜访戴”的故事,在黄丞等人听来,这凡夫俗子简直犯了神经病,可在黄开眼中,却是说不出的风致高标,雅量非常,自己万万不及。
“吾还有一友,姓戴名封,济北人士,为人真诚,敏而好学。十五学于外地,三年师亡,送师灵归,过己家,其父母已为他聘得娇妻,戴封仅入门拜谒父母,复出门去。十七学于孟州,其友石氏亡,戴封散尽余财,千里送友灵归,及至友家,戴封已形同乞丐。戴封拜毕石氏父母,未尽滴水即归。石氏父母开启石氏灵柩,见石氏平日用度之物尽在,尚余百金。”
“年二十三,戴封因贤名传于四方,被举为乡官,赴任,路遇盗匪,匪劫其财去,遗绢七匹,戴封即刻追上劫匪,将绢奉上,曰,知诸君乏,故送相遗。劫匪皆惊,拜倒于地,呼道,此贤人也。”
“年三十六,戴封调任东乡,时逢东乡蝗灾正炽,封至,蝗虫尽散。年三十八,东乡大旱,戴封自坐于薪柴之上,欲祈雨,火方起,而大雨至。”
“敢问黄兄,似此王徽之,戴封二君,可是一畜之羊可比?”
许易满面正气,朗声喝问。
忽的,黄开冲许易深深一躬,“是黄某愚昧,竟不知世俗之中,竟有如此雅士、贤人!”
满厅黄丞等百余将士,宛若雕塑一般,痴痴地盯着许易,完全无法理解,世上竟有这样的人,竟有这样的好舌头。
“本王今日下令,谁再敢吞噬百姓,犹如此案。”
话罢,黄开一掌击出,虽未击中身前的玉案,亦不见灵气波动,那张玉案,却如水汽一般,凭空蒸发了。
“大王之令,吾等自当遵从。”
黄丞朗声响应,众皆赶忙呼应,黄丞挥手压下众声,朝许易抱拳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来我凤栖山,所为何事。”
他是看明白了,凤栖山建制以来,最大的风暴终于来了,风暴的中心,不在别的地方,正在于眼前这自称新任东山属令的两瓣唇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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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章 英雄、豪杰
许易道,“在下许易,生平专爱结交英雄豪杰,雅士贤人,听闻黄兄大名,特来拜访,初始颇为失望,此刻见黄兄闻过则喜,见贤思齐,果非凡人。”
黄丞直听得后脊梁骨发寒,这人简直太鬼了,分明和自家大王只是初见,竟能字字句句咬在自家大王心里,他便有心转圜,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果不其然,黄开激动了,直接抄了把椅子,在许易对面坐了,挥手移来一个长桌案,横在二人中间,倒上美酒,向许易递来,许易接过,黄开满饮而尽,慨然道,“今日识得先生,宛若拨云雾而见青天,黄某真个羡慕先生,能游历天下,会尽天下豪杰。不瞒先生,黄某素来行事,皆以侠义为先,不为世俗眼光所动,但名声始终只局限于区区几府之地。见识更是浅薄,连王徽之、戴封这般震惊天下的雅士、贤者之名也不曾得闻,恐怕此二先生,也不知我名。”
“所以,还请先生为我讲述天下豪杰,让黄某一开眼目,黄某虽不能得见豪杰,但也愿效仿之,膜拜之,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许易端起酒杯,喟叹道,“黄兄知耻而后勇,见贤而思齐,非比寻常,许某要将先前所说的不敬之言收回,该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许某所见豪杰颇多,其中尤以两人,尤让许某见之而忘俗。一人姓郭名解,少年时修行有成,残忍好杀,阴狠毒辣,及至年长,反躬自省,急人之难,施恩如春雨润物,默然无声。时日稍久,其名暴起,各路豪杰争相与之结交,一时为名震当时的大侠。”
“一日,其姊子,与人斗饮,仗着郭解势大,其姊子无礼逼迫,敢问黄兄,当此之时,你当如何?”
黄开击案道,“某虽不敌郭解,大丈夫岂可受辱!”
许易击掌道,“黄兄英雄!当是时,那人义愤,当即杀郭解姊子,事罢,杀人者惧郭解之名,亡命于外,各府豪杰闻之,自发合围,杀人者遂被缚于郭解身前,郭解亲自为其松绑,宽慰道,吾儿无礼,公合当杀之!”
啪的一声,酒案上的酒杯齐齐一跳,黄开忍不住站起身道,“好一个郭解,好一个郭解!”
许易道,“郭解居乡里,每次外出或返回,见一乡人坐于门前,斜睨于他。郭解门客大怒,欲杀乡人,为郭解泄愤。郭解说,某居乡里,却不得乡人爱戴,非乡人罪,而是我的德行不够,我当自谨。并通告下去,不得加害那无礼于他的乡人,并特意为那乡人缴纳赋税,免去了乡人的征役。乡人遂负荆,请罪于郭解门前。由事,郭解名声愈大,侠名博于四方。”
黄开蹭地站起身来,放目远望,长啸不绝,“恨不能见郭解一面,恨不能见郭解一面!”
黄丞满面大汗,心头发颤,连道,“完了,完了”
令他恨之入骨、惧之入骨的许易又开始了,“有一人,姓原名渉,年少修行有成,其父得任高官,因修炼出差,亡于任上,临丧,左右僚属皆赠仪金,得愿珠千枚,原渉一珠不取,尽散于人。并按世俗之礼,在其父墓前结庐,居丧七载。”
“各府豪杰闻之,无不以结识原渉为荣,推其为领袖。年三十,原渉出任一地属令,地方闻其名,不言而治。年三十二,其叔父为仇家所杀,原渉矢志复仇,岂料,未等原渉行动,其仇家便为敬仰他的豪杰所杀。”
“一日,原渉赴友人宴,欢饮正酣,闻友人之友父新丧,立时推桌而起,亲赴友人之友家吊丧,同赴吊者达三千众。原渉亲自为友人之友奔走,并吩咐同吊者,待友人之友父葬毕再去。其人济人之急,当世俱服。”
“似郭解、原渉之辈,施恩不忘报,润物细无声,能以自己的德行感化他人,周人之所急,扶危救困,重义尚礼,可称豪杰呼?”
黄开闷坐不言,呆若木鸡。
忽的,许易起身,冲黄开一抱拳,郑重其事道,“恕我直言,黄兄负气任侠,已有豪杰之姿,奈何坐困山野,错失天下英雄,某以之为憾,还望黄兄砥砺奋节,放眼天下,有朝一日,许某希望自己也会以识得黄兄为荣。”
言罢,许易身形一晃,已闪出厅去。
满座面面相觑,黄丞心如刀绞,暗道,“漫说是大王,便连老子也被他三寸不烂之舌鼓动得血脉喷张,完了,我凤栖山完了,未亡于刀兵,竟亡于唇舌!”
“来,八火老弟,你我再敬曹大哥一杯,以后,你我都少不得要受大哥关照。”
满面红光的龚超端着一只血红的暖玉杯,又向郑八火发出了邀请。
宴会进行到此刻,已近一个时辰。
有美酒美人为伴,三人又彼此互有所求,热烈的气氛宛若喷薄的火山,一浪高过一浪。
初始还是彼此呼以官称,到得后来,已开始称兄道弟。
郑八火亦早去掉了骄矜,频频举杯之余,时不时扫一下堂上的时竿,一种计时装置。
面相粗豪的曹府判一杯酒饮尽,放下酒杯,一边把玩怀中美人的丰腻诱惑的身体,一边含笑道,“行了,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改日,改日,我做东,约上张府令,再和你老龚拼个痛快。”
龚超大喜,连尽三杯,口中敬仰之词不绝。
他非要郑八火邀曹府判前来,为的正是和府令大人亲近。
得了应承,他只觉诸事顺遂,最大的麻烦也了了。
曹府判摆摆手道,“行了,老龚你就别吊八火的胃口了,把你那兜里掏掏,印信取出来给八火吧。我既然来了,总要看着八火走完流程,才好回去给八火他姐姐复命,哈哈”
“久闻曹大哥夫妻恩爱,琴瑟和谐,真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啊。”
龚超奉承一句,接道,“差不多了,还有一刻,一刻到,和姓许的约定的时间便到,那时,某必定招来众军士,为郑老弟正名。再等一刻,你说呢,八火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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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章 追来
郑八火仔细一想,明白龚超的顾忌在何处。
此番谋划,分明是他二人阴杀许易,但许易背后,到底还有个明立鼎,便是吃相猛恶,也得顾忌看客。
所以,龚超的意思是,等时间到了,就引着郑八火,在两方的兵士面前,宣布结果,再走流程。
毕竟昨日,郑八火和许易相争,是摆在诸位兵士面前的,今日终结,最好也摆在诸位兵士面前。
郑八火笑道,“等等就等等,姐夫,不差这一会儿,嘿嘿,说实话,我还真盼着那家伙别被黄开那蛮霸弄死了,不然我”
郑八火话音未落,一道声音传入殿来,“真没想到,我不过和郑兄初次见面,郑兄便对我如此挂怀,常人都说,好朋友价值千金,我看郑兄对我的友情,可比万金”
伴随着话音,一袭青衫,落拓不凡的许易行了进来。
“你!”
郑八火蹭地立起身子,双目暴凸,如见鬼魅。
龚超亦惊讶到了极点,双目死死盯在许易脸上,似要看明白眼前的许易,是不是被人幻形替换了。
许易抱拳道,“龚司长,许某去而复返,在规定的时间内,堂外的两军兵士,都亲眼见我归来,听,他们在为我欢呼,烦请龚司长信守承诺,赐印!”
龚超眉头缩紧,好似能挂住钩子,太为难了。
许易的出现,打坏了他已拨弄好的如意算盘。
他万万不想赐印,可又万万不能不赐印,众目睽睽,他反不得悔。
一旦明立鼎上告,他这个选吏司司长,是万万扛不住的。
“笑话,你说赐印便赐印,谁能证明你进了凤栖山,谁能证明你见了黄开!”
郑八火怒道。
许易道,“这么说,郑兄是打算耍赖了。若我没记错的话,我进凤栖山时,龚兄和郑兄可是没少派人跟梢,他们总不会没回报吧。当然,若是他们真的不曾回报,这个总不会作假吧。”
说着,许易取出一枚如意珠,催开禁制,光影浮动,正是凤栖山的山景,其中还有黄开所居大殿,天下厅的影像。
郑八火目瞪口呆,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以黄开的脾性,不可能容忍披了官皮的许易,前去探视。
他更清楚,以黄开的能力,绝不是许易能够抗衡的,可眼前这可恶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从凤栖山安然回来的。
忽的,他脑海中,灵光炸开,脱口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黄开不在,黄开不在凤栖山,否则,你怎可能安然返回!”
郑八火的叫声狂野而凄厉。
许易淡然道,“当时我们三人约定的是,我进凤栖山而返即可,至于黄开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二位让我进凤栖山,就一定要我撞上黄开,存心让我死在凤栖山?”
郑八火张口结舌。
龚超一言难发。
“咳咳”
终于,沉默半晌的曹府判说话了,“听了半晌,我大概也听明白来,简直是胡闹,属令之任,发自由上,岂能赌而论之?”
郑八火松了一口气,轻蔑地看着许易,暗道,“你便是赌赢了又如何,老子能随意掀翻牌桌。”
曹府判始终没介绍自己身份,龚超也未代为介绍,然而,许易目光何等犀利,立时就对曹府判的身份有了个不离十的定位。